陛下,昭台宫
不看。
毫不意外,话头才说出口便被截断了。
曹舒手没有缩回来,仍双手捧脉案,拧着竹简,似要拧出水来。
齐凌袖中带风,接连落下两枚棋子,将樗木对向推了推,催促公孙行到卿了。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
曹舒捧着脉案手进退维谷,唯恐耽误大事,只得小声道:陛下,是朝露馆太医令送的,是皇后是殿下有喜了。
齐凌手中的棋子没有拿稳,象牙雕的马在素旃上滚了一转,又十分狼狈的窜到了坐具下。
公孙行反应比他快得多,一转眼已经站在地上作揖行礼了:大喜,大喜,恭贺陛下。
他仿佛没听清,目光困惑的在公孙行面上停留了一瞬。
眉间微蹙,谨慎的接过曹舒手中的脉案,扫视后复重回首列,将底下落款的几个医官名字念了出来。
而后将脉案一撂,手腕顺势一抬示意公孙行起身,大步朝外迈去。
陛下?曹舒匆忙跟上去。
去昭台宫。
从昭台宫传讯到桂宫,再回来,约莫需要半天时间。
这日从午时起,穹宇密云翻滚,铁铅色云彩越堆越浓,殿外都变得暗沉沉,如夏日傍晚时分天色。
疾风掠过高入云霄的树顶摧卷树叶,树林太密了,簌簌翻出白面的树叶像先下起的一场骤雨。
旱了好些时日了,下场雨也好。鸾刀将一件藕色披风系到朱晏亭肩头宫中是有句老话的,叫朝行暮不行,雨行云不行,未央宫中都这样,更何况上林苑里山高谷深、又是狮子又是老虎的。但凡有点刮风下雨的迹象,行到路上也危险,黄门都会等云散了、天色好了才走。
朱晏亭缓步廊下,一手按住被吹开的衣沿,不做声朝前走。
鸾刀笑道:给殿下说个趣,我早上送朝露馆的太医走的时候,见他们一个两个腿脚粗苯,给窜在铁网上的吊睛白虎唬了一跳,摔了个跟头。说不定现在消息还没出上林苑呢,再等到桂宫要下旨意、传旨的人再歇个脚,约莫飧食的时辰才能到。
她喋喋不休的劝说,希望朱晏亭不要站在风廊下回屋里休息。
而在朱晏亭耳朵里,她近在咫尺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因转过回廊的边角、一眼就看见了长阶漫道另一端的齐凌。
视线相撞,他脚步骤止。
闪电撕咬在空中,雷声隐滚,风很大。
昭台宫荒寂已久,宫人未曾见过御驾的阵仗,尤其是在风雨欲来之际,显得有些兵荒马乱。
这出乎意料的一幕令朱晏亭怔住了。她下意识去看此刻天色,看到拼命打手势的曹舒才回过神来,压下被疾风吹鼓的衣袍,缓步上前,在距他约莫三尺之处驻足,俯身行了一个礼。
罪妇拜见陛下。
身侧风雷喧动,她也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于是她抬起头,想确认齐凌能否听见。
却见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脊梁挺直,站的威严肃穆,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在闪电下如只是一尊冷冰冰名为天子的雕塑,审视着她。
想来他也听不清。朱晏亭目中一冷,直起膝弯,提起裙裾朝他靠近。
齐凌终于忍不住抬手制止她时,两人之间已只有一尺来远。
陛下能听清了吗?
闪电的光耀在她莹白纤长的脖颈之旁,光盛得能看清耳旁的小痣,她抬起脸直直望过来,笑了。颜如舜华,未见消减,反因眸子照多了森莽,越发清冽逼人。
她自进宫以来,仪态端方,行动温雅,留给皇帝的多是敛目低眉的额头。从未这样大胆扫视过他,与他才对视就挪开了视线,也不斟言辞,开门见山:陛下把我儿给谁养了?
颇有些士不畏死你奈我何的意思。
齐凌与她阔别已久,面上无波胸中翻滚,千头万绪未出口一句,没料到一来就碰到她这样不客气,这劈头盖脸就来满含诘问之意的话如干柴中擦下火星,怒火腾地便燃起来,登时针锋相对:这是你该问的话吗?
我怀胎十月诞下来的孩子问不得?朱晏亭索性连罪妇也不称了:齐昱是陛下的嫡长子,一国嗣君,攸关社稷,名正方能言顺,哪个夫人配抚育太子?陛下宠幸夫人,天下珍宝还不够赐的,这下储君也要赐给她?
周遭俱静。
曹舒聪明透顶,早在二人还没说话之前就将闲杂人等清走,连自己也没有靠近,才免了听到这一席话的灭顶之灾。
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唯有雷声隐动。齐凌面色比黑压压的铅云更青上几分,黑白分明的双目之中闪电疾掠,呼吸发滞发沉。
朱晏亭!你
自幼骄横的天子骄子从未受过这等委屈,怒到极处了,想驳责,想降罪,启口连诛都想说出来了,却接不下话去。
朱晏亭不怕死,也没什么三族九族,拿朱恂一家威胁不了她。好像只在意个李弈,李弈也快死了。她不畏死,以死畏之不过是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