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是聪明人。换句话讲,她怕麻烦得紧。那日寒赋所言,她记得很清楚。与林无隅是宿仇么?若换做七年前,她定会断然否决,嗤寒赋心术不正,竟想着离间他们二人。林无隅为人如何,与她什么关系,旁人不知,她仇红自然是清楚明白。可这七年。仇红一顿。受她牵连者,为她所累者,因她生恨者,多如鸿毛。她看着眼前林无隅的脸,十多年了,林无隅还是当年的模样。甚至在前朝之中眉眼间的戾气都跟着时光一起消隐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的男人,早年间游历四方,在地方上实实在在地做过官,有了功名以后,才入了前朝,荣华加身,身上却丝毫没有士族子弟惯有的文弱气质。仇红望着他,什么也没有说。这么些年,她自己老了不少,可这人还是朱颜未改,让她一时恍惚。或许何时真生了冤仇吧。这七年她过得浑浑噩噩,自顾不暇,身边人如何,她早已无心去管。只是,不要再树敌即可。林无隅待她如何,她心知肚明,哪怕是他真的因她生了怨,那也是她的过错。如今他已为人夫,除了顾却自己,还有偌大的一个林家,他的妻子。仇红万万不可再牵连他。所以比起折腾,她宁愿明面上,先与林无隅说≈039;清≈039;。该说的都说了,恭迎圣旨的礼节,她还是得做。跪过一次,便要跪无数次。仇红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圣旨捧呈上来,五指摊开,双臂抬高。跪在林无隅面前,伏低身子,青衣素面。三叩首,三称万岁,谢主隆恩。“臣仇红,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无隅受了她这一礼,后背仿佛被人硬戳了一下,僵如顽石,动弹不得。他下意识捏紧了衣袖。论普天之下,有谁能心安理得受她这一跪呢?林无隅无言。梁帝尚且不能安心受此礼,他区区一个林无隅,被她这一跪,总是肝肠也要断的。但这些不必开口。于她而言只是礼,他开口说破,只会显得自己矫情不识大体。还是不说的好。他别过眼,不去看她匍匐的身体,喉结滚动。他此行,本还有话要讲。圣驾回銮,梁帝却并不急于回朝议政,只是从宫中递出了这圣旨一道,紧跟着便是亲驾史馆,酌评七年前,祸乱朝纲社稷的万伥之乱。七年,逃的不只是仇红。人与人之间,总要承担些什么。在忠臣的空冢前,在破碎的江山前,梁帝,并不能因冷囚柳婕妤而自咎。然而,独自承受这份令他痛苦至深的自咎,却也是红尘为夫妻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担当。柳婕妤嫁于梁帝,数十年夫妻,其心纯粹,其意真切。后宫女子如海,而如柳婕妤,令帝魂牵梦绕、念念不忘者,数十年来,并无她人。纵使为母家所累,身陷谋逆之乱,一朝沦为冷宫废妃,孤影难怜,自断性命。梁帝也从未,真正恨过她一分。七年。是尊位之上的天人,能还她夫妻之恩的最高极限。帝王终究是帝王。一时自乱分寸,再经岁月更迭,也会重修完璧。偌大的史馆东堂,千头万绪的祸乱自因起,到果灭。柳氏上下、旧日党羽,京中几大门阀世家,凡牵连者,皆是字字清明,一丝逃脱不得。而关于柳婕妤的只言片语,已几经史官周折,斟字酌句,落在白纸黑字,在长达数年的万伥之乱间,显得渺小又微茫。梁帝原本可以毫不在意,但事实上,当他看见史书上关于那个已经弃他而去的女人,她的姓名跃然纸上,后头紧跟着她短暂而仓促的一生,他便再瞧不进任何一个字。林无隅伺候笔墨,侍奉在侧。梁帝尚在病容,眼底却有一丝足够令林无隅胆寒的凄怆。然而,也无非是万千种情绪中的夭夭一丝。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那段不容启齿的过往,该折进去的,该弃的,该忘的,都凝在这每一个思忖好的字里,由不得再温。关于柳婕妤的一切,就随着这万伥之乱的盖棺定论,从此进了帝王的心坟。仇红呢。
梁帝观此过往,找的是从前柳氏,也是从前自我,既是忆,也是忘。而仇红呢?她并不身陷这万伥之乱,在内政外战,她是完全的清白。只因钟情的那人,身份之殊,锋芒过盛,沦于政乱之沼,最终下场惨烈,身死当涂。当她听闻,她以身心护过的那人,最终被史官口诛笔伐,成了罪孽深重,为虎作伥的伥鬼,她真能如梁帝一般平宁自持,全然无怒吗?林无隅不敢猜想。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最清楚,仇红对宋池砚,付出了多少真心。从前林无隅是不会想过,断情绝爱,大荒血月之中丢弃了腑脏的仇红,有朝一日,竟会对一个皇室之中的人,生出七情六欲。皇家薄情,她却不知如何便义无反顾地,钟情于那素来无闻的皇十一子。宋池砚。彼时林无隅仍自困于他“好友”的身份,瞒情忍意,怕一时逾越分寸,伤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但她却不知何时,破了情戒,奔赴了他人的怀抱。仇红自认,后梁宫墙之中的天与地是最浑然天成的一道牢,困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声。她厌弃这道牢,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道牢,皇帝、太子,与之有关的每个人,她避之不及,从不剖露真心。可却偏偏又爱上这道牢笼里,命运最不可测的一个人。七年。林无隅并不知道她能否自愈,宋池砚于她而言是心口最后的一处柔软。如今这处柔软再遭横生的伤,她又会如何受痛,如何自处?无论如何,她迟早会知道这事。林无隅想得明白。但无论如何,不该由他来,首先开这个口,揭她的伤疤。“既如此。”他眼见着仇红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