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救人,”苏衡不明白郑鹰眼中暗藏的情绪波动,“一秒都不能耽搁。”虽然事后想想,也觉得害怕,但转念一想,反正没事,有什么可怕的?
郑鹰再次沉默,看着苏衡,几次欲言又止,可是又觉得,除了现下的情形,大概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说了:“雅公子提过遇见我的那日么?”
苏衡点头。
“那日比赛时天气晴好,我受伤倒地不起的时候,忽然变天,下起了大雨。”
“有好些贵人们在等自家马车,侍从奴仆们在雨中替他们打着伞,无数眼神注视着我,大雨把我淋透了,我在雨中苦苦哀求,求大人为我治腿,等我的腿好了,一定能拿下更多满堂红。”
“同队的指着我哈哈大笑,说断了腿的废物雨天发梦,笑得最大声的,是整日哥长哥短、要和我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他们的眼神比雨水还要冷……”
“大人扭头就走,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漫天大雨里,我疼,我冷,躺在满是泥水的地上,动弹不得。那时候我从胡袖里抽出一柄短刀,准备了断,却迟迟下不手。”
“因为我不甘心,我还没看到天道好轮回,没看到恶有恶报,我不想死,我恨,我怨,我怒,可是一只蝼蚁的怨怒,又有谁能看得见?”
“我后悔了,没在那位大人扭头的时候扑过去同归于尽!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苏衡注视着郑鹰带着水光的眼睛,被里面的绝望震惊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雷声一阵阵,闪电一道又一道,有个孩子撑着伞走来,大雨打shi了他昂贵的衣摆,闪电照亮了他惊人的样貌,他注视着我,伸手拿走了我的短刀,回头问,清明,担架怎么还没来?”
苏衡立刻意识到孩子就是钟昕。
“捡我的是十二岁的雅公子,我完全恢复那日。他说,应该另外取个名字,庆祝一下,我有身为奴仆的自觉,其实不是自觉,而是害怕。为了救我这条蝼蚁之命,雅公子用了不少珍贵药材。”
“我这辈子肯定还不清,他问我时,我只剩害怕,因为我付不起这些钱。”
“我回说不敢。雅公子说我一身正气,就姓郑,一只蝼蚁竟然有一身正气,哈哈哈……”郑鹰笑了。
“又问我想取什么名,我自小看着鹰卫的鹰纹旗幡长大,脱口而出,姓郑名鹰。说出来就知道自己放肆了,没想到雅公子说,你有一双鹰眼,又生性孤傲,正合适。”
“雅公子又说,既然名字里有鹰,就应该成为金雕一样的猛禽之王,给我五年时间,让我成为黑骑左将大人,如果成不了,就在运宝司当一辈子杂役。”
“我同意了,”郑鹰把胳膊垫在脑后,“也做到了。我觉得这世上,不会有和雅公子一样好的人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你这样的,你不应该叫我粉身碎骨地报恩么?”
苏衡笑了:“不是说了吗?如果哪天我死了,或者不见了,你要替我照顾阿爹阿娘和苏伯,给他们养老送终。这也是报恩啊。”
“能不能说自己点好的?”郑鹰瞥了苏衡一眼,“听着像遗言,不吉利。”
“这就是我的心愿,有什么吉利不吉利?”苏衡想了想,没来由地想到之前还与钟昕讨论过,死了捐献遗体当大体老师呢。
“我想说自己的愿望,你必须听好,”郑鹰变得严肃,“好好照顾雅公子。”
“嗯?”苏衡楞住了,“鹰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郑鹰一脸理所当然,“你要好好对他。”
苏衡先是脸上隐隐发烫,转念一想,反正在苏宅已经当众宣布过,也没什么好否认和纠结的,但是郑鹰这样一说,又让人有些担心:“你是不是知道雅公子一些什么?”
郑鹰没想到苏衡这么机敏,沉默片刻才抬起头:“有次执行公务,深夜入夏宫,听到有人说,运宝司的狼崽养不熟就只能杀了,杀之前要物尽其用。”
“有一段时间,我被鹰卫借调守夏宫,那个暗哨位置很偏僻,经常有王公大臣、皇后妃子暗中接头,谈论许多事情,”郑鹰第一次和人谈这些,“小雅公子是从禁地走出去的。”
“这是拼凑出来的消息,黑骑不能进入禁地,我无法查证,”郑鹰说完也有些茫然,“一直觉得这是捕风捉影的流言。”
“天子之怒流血漂橹,真到那时,我带领黑骑们拼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见得能救得了雅公子。倒是你,军医,你有这样的屋子,有鬼神之技的医术,你可以。”郑鹰极为认真。
苏衡的呼吸一滞,脑子乱作一团。
“你刚才出去,是不是见到了那个妖?”郑鹰生怕苏衡不够混乱似的,“那个妖和雅公子长得很像?”
苏衡如果是台电脑,这时候也死机了。
“就算雅公子真是妖之后人,我也拼了这条命保护他。”郑鹰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苏衡连续深呼吸,默默从一数到一百,才重新有了说话的力气:“你就不怕把我吓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