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残痕,日暮西坠,初春料峭。黄昏仿若一坛浊酒,来不及温酒便下肚,冰寒沁人心脾,稍尝两口尚不解意,待觉出滋味来,混混沌沌,不可言说的苦愁寂寥都被这冷冽滋味勾起,化为一滩淤泥,和着淅淅沥沥的醉意,堵在心口。
赵琮走出上将军府大门时,车马已备好在路中央。骈架的马儿打着响鼻,穗子黄的流苏在一股草木shi泥味的风中摇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赵爷留步——”
这声音他耳熟,驻足,回身,正是从小伺候纪殊的大丫鬟碧海。
“赵爷,这是二爷要我拿来给你的。”碧海小快步走近了,两手托着个素绢旧帕子包住的东西,看样子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何乾坤。
赵琮接过,拨开来看,隐隐还能看出鹅黄明亮色的香囊,缎面上君子玉兰依旧生动,光是看着画面好似都能闻到芬芳,只是纷杂冗乱的泥印像是有人刻意践踏而成。
而且是踩在脚下,咬牙切齿,狠狠地碾,像是碾着杀父仇人的项上人头。
“赵爷,我们家公子身体抱恙,二爷又是个不会体贴人的,府里的家丁家仆也不待见我们。”碧海眼下看到熟人,一瘪嘴,什么委屈都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来了:“公子头一夜出来就昏了三天,二爷面也懒得露,连声问候也没有。前几日chao期,二爷将公子锁在屋里,白日他出门忙,往往是晚膳时候才回来,竟然也不让我们进屋伺候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蓝桥还说,公子chao期头一晚,她看见二爷把公子摔在地上,还抓着他的头去撞床柱子……”
大乾律令明文说是要善待卯妻,可卯妻也毕竟是他人妻。更何况,高门大户里腌臜龌龊事情多了去了,拿人当玩物可劲儿整的,要一家家一户户管,管得过来吗?只要不是一朝暴毙,小命还在的,都算是善待了。
大门一关,众口铄金,究竟是耐不住chao热自己拿头往柱子上撞的,还是被他人摁住磕磕砸砸的,谁都不好说。官府衙役也不好天天管别人宅子里的事,弄得大家都没面子。
赵琮默了默,将素绢又包裹好,狠狠攥在手心里,只说:“有事情不对,立刻差人来告诉我。平时缺银两缺用度,也只管找我来要。”
碧海乖顺地点点头:“知道!公子在这府上无依无靠的,赵爷来这一遭,他们定要收敛三分。万事都幸好还有赵爷。”
灯烛未燃,乌木画屏似是万顷屏障,将戚戚黄昏余晖隔绝在屏风外。风摇芙蕖,鲤戏莲间,清雅画绸在残阳映照下也显得悲戚肃杀。
绛朱纱幔在昏暗中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与轻佻的艳俗,透过朦朦胧胧的轻纱帐,隐隐看得床榻上一人安然躺着,背影单薄,青丝未束,长发乌黑如墨亦如瀑,寝衣霜白胜雪。
满室静谧中,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在暖阁中回荡,远处偶尔响起几声乌啼令人心头一沉。
万嵎知道纪殊并未熟睡,虽不想打扰,但赵琮上门搅和这一遭着实弄得他很没面子。再想到,赵琮纪殊二人正大光明在他眼皮子底下说悄悄话,全然不拿他当回事的样子,万嵎就心下抑不住的躁怒:“赵琮唤你‘曈儿’?”
纪殊没有回应他兴师问罪的话语,像是铁了心要装睡到底。万嵎等得越发没有耐心,拳头已紧紧攥着,怕自己忍不住动手挥拳:“不回答?今日你见了赵琮就喜笑颜开,见了我就无话可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进的哪家的门?”
“那将军可知道,进了万府家门的人,是姓阮还是姓纪。”纪殊冷冷淡淡的话语将伪装的平静彻底撕开,直戳万嵎痛脚。
明知阮怡棠是万嵎最动不得的心头好,他纪殊偏偏要拿出来明嘲暗讽两句。
被妻子的“老相好”弄得很没面子,万嵎心中本就攒了一团烧得正旺的、说不出的窝囊火,这下子纪殊又来激他,万嵎也愤恨得有些口不择言,冷笑一声,只道:“我万府到底是没落了,什么破/鞋什么鸟都能塞进来。塞进来也就罢了,竟然还肖想自己能和凤凰比肩。”
“什么鞋配什么脚,将军和破/鞋结契合一,岂不是甘愿自掉身价。”
“你!……”
“我乏了。”纪殊的声音依旧不起波澜,“将军嫌弃我这屋里味儿败兴,又嫌我这儿鞋破,尽可去寻其他合脚的鞋好了,何必来我这里跳脚,自己给自己找不愉快。”
榫卯合一,若非生死,不可相离。人人都知道榫卯结契合一之后便不可再与旁的人鱼水交好,从此侍妾侧房都成了摆设。
除非有一方下世身亡,此番关系才可解除。是以,大多数榫君迎娶卯妻者,如若不是爱到心坎儿里,认定了这辈子要携手与之一生一代一双人,一般而言是不会轻易结番的。
且不论御赐良姻不可和离,单就二人结契合一此事而言,万二爷要是不想跟他的左右手过下去,还得回来找他纪殊这只“破/鞋”。
纪殊这番话,听在万嵎耳里是挑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归西离契的日子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