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夏在街边买了顶圆边的草帽,跟对街开大篷车的大叔同款,太阳底下的一切都白晃晃的,亮得扎眼,他开始后悔来的时候太过偷工减料没把墨镜带上。
老朱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晒得黝黑的皮肤在太阳底下泛着
这里是枣林的集,是十里八村最繁华的地方。
“哎!”摊主忽然叫住傅知夏,指着路对面卖完西瓜的蓝色大篷车,那个跟傅知夏顶着同款草帽的大叔正在摇油门,“那边那个——老朱,他是大圪村的,正收摊呢,你去问下,说不定能搭个顺风车。”
他自小是个孤儿,养父从没对他隐瞒过这个事实。当年把他捡回家的男人就是位小学老师,名叫傅清文,听人说,傅清文完全可去教大学,因着各种傅知夏不知道也不能再知道的原因,傅清文在一所小镇的小学教了一辈语文。
想到这,傅知夏无意识地笑了笑——没机会知道了。
这感觉好像浑身像爬了几百个跳蚤,针尖麦芒一样全往傅知夏皮肤的毛孔里头戳咬,他心里骇得不行,汗毛根根竖起,鸡皮疙瘩竟起了满身。傅知夏吃不准这姑娘是真睡还是装睡,于是只好如坐针毡地僵着。
现在几年过去,悲伤已经学会钻进心底,不怎么再跑出来对情绪作祟,只是偶尔,在看见万家灯火通明的窗外,在有父亲骑着自行车接儿子放学的校门口……他会很想很想傅清文。
柏油路上因为高温而泛起虚晃的热浪,街上全是给太阳晒萎了精神的乡下人。
有夏季不开张的洗澡堂,贴着掉色儿海报的理发店,灰蓝色大伞庇护着的雪糕摊,家电行,修车铺……五金店的老板举着搪瓷缸子在喝茶,对面新华书店里的老风扇正咿呀咿呀地响。
必然落后,必然艰苦。
也可能只是领着他下馆子吃顿他喜欢的豆花鱼,然后什么都不说。
同学和老师也都好心劝过,说不要去,万一扎根在农村,想走就难了。可傅知夏是个倔脾气,往往他认定的事,九截火车皮都拉不回。
大巴车的窗户没关,风裹着窗外皮革厂污水的恶臭味儿钻进来,熏得乘客一个个蹙眉掩鼻。后面污水的恶臭没了,又路过一片养鸡场,经过大片浓郁的鸡屎味儿后,大巴车又开了半小时才终于到达枣林。
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没拆封,傅知夏握住傅清文的手,看见白色的布料渗着鲜红刺目的血,血渍的边缘一点点向外爬……那时傅清文生命的最后一点动态。没有预告,没人提醒,转眼间,傅知夏又成了一个孤儿。
“谢谢您了。”傅知夏谢过摊主,去找了他口中的“老朱”。
颠簸过后,姑娘好像没什么意识,仍闭着眼睛,又要再靠,但因为傅知夏的远离扑了个空,只好悻悻然直起身,她抿了抿鬓角散落的头发,用一种嫌弃对方不识趣的眼神剜了傅知夏一眼。
傅知夏把帽子扣在头上遮太阳,盘算着从枣林走到大圪村需要多远的路程。
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大巴车忽然颠了一下,大约是路面不太平坦。这对傅知夏来说简直是苍天垂怜,他逮住这个机会,逃命一般与姑娘拉开了近二十公分的距离,整个身子都往过道那侧挪了一半,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这个,傅知夏倒也没太在意。
遗体火化以后,他坐在殡仪馆外面,机械而呆滞地抱着尚有余温的骨灰罐,直到手里的那点余温凉透,才后知后觉地哭出声来……
如今没有人建议或规划他的人生、指导或指责他对未来的选择,所以他一意孤行的时候总比旁人更多一些义无反顾。潇潇洒洒像匹没有缰绳的马,飘飘零零也如棵没有根的蒲公英。
车外的景物一直在变化,越往枣林的方向去,乡村的气息就越浓烈。
傅知夏十八岁时,傅清文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罪责的起因是老生常谈的酒驾。那场车祸,成了傅知夏惨烈无声的成人礼,他与世界最深刻的联系跟着傅清文的心跳一道戛然了。
付钱的时候傅知夏问摊主:“这儿有去大圪村的公交吗?”
可能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我尊重,那是你的选择。”
摊主摇摇头:“大圪不通公交。”
有时候傅知夏也会搁心里琢磨,如果傅清文知道自己大学毕业之后放弃薪资优渥的工作机去来一个没去过的乡下教书,会作何反应?
傅知夏打了个激灵,困意顷刻间消散,似乎是有预感的,他愣愣扭过脖子,发现旁边的姑娘正歪着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软乎乎圆浑浑的胸脯正贴着自己的上臂,以及短裤下露出的白腿,暧昧不明地蹭在自己裤腿上。
他大概知道自己要去教书的地方应该是个什么光景。
计迷糊了有半个钟头,傅知夏睁眼时忽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很酸,上臂也有种软绵绵的诡异触感。
刈了麦的农田延伸到天与地的边界,绵延成金黄色的海。田埂上戴着草帽开拖拉机的老农、围着头巾捡麦穗的妇人、以及一片片聚在一起的村舍……接连飞快地掠过傅知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