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交接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和谐友好到不看可思议,似乎乐则柔站在这里理所当然。
无他,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乐则柔已经把事情做绝了,乐家风雨飘摇间,还要她来收拾现在的局面,要么选她,要么一起死。
况且此时局势已定,谁都不傻,没人跳出来当出头鸟给乐则柔立威。
真讽刺啊,乐则柔想。
半个月前她所有书信无人应声,而今恭恭敬敬和和睦睦。世事从来不凉薄,全都趋着权势那点儿热。
乐家巷口三座牌坊,写满贞孝仁义,只有拗折处的血污才暗示威权不二法门。
乐则柔站在台阶上,乐老太爷本来站在她身边,但接触到她的眼神后噎了一下。
“你。”
乐则柔注视着他。
乐老太爷眼睑微微抽动,嘴角绷紧,很和蔼笑着点点头向下站了,和族老们一起站在院子里。
这一瞬,众人终于实实在在意识到,乐家巷变天了。
世情薄如纸,人事幻如棋。
无论是谁都有唇亡齿寒的冷,还有对台阶上年轻女子的畏惧。
依然是月白衣裙,头上别着一支不值钱的银簪子,乐则柔笑容温和,在西风中如一朵苍白脆弱的白蝴蝶。但蝴蝶颤动翅膀,足以让乐家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足以让大宁天翻地覆。
她自上而下扫视着众人,所有人都不自觉垂下了头。
乐家第十一位家主,也是乐家第一位女家主——乐则柔。
……
威严显赫新门第,乐则柔终于得到苦心谋划的家主之位,都以为她正是春风得意,即使不大肆宴席也该把酒相庆。
然而乐家各房登门道贺的少爷们全都扑了个空。
乐则柔正一个人站在父亲墓碑前发呆,身边是放着家主印信的楠木盒子。
“七姑……”
豆绿小小声叫乐则柔,被赵粉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七姑都站了一个时辰了,她的腿不行。”豆绿用气声提醒赵粉。
赵粉轻轻拉她走远了一些,“七姑心里难受,让她一个人静一会儿。”
偶人般矗立的乐则柔浑然不知两个丫鬟在嘀咕什么,她眼前只有碑刻的红字,脑子里空空如也,又满得发胀。
家主印信虽然到手,但位置能不能坐稳还要看下一步动作。
她要将乐家在这场危局中的损失夺回来,想办法恢复元气。这样才能让乐家人信服,即使碍于威势震慑,也要服她这个家主。
正康帝过河拆桥的态度太过明显,她不想当第二个高隐,得想办法让他老实一点。
还有安止,安止之前说再等两年,用脚趾也能猜出来是因为逸王,而她绝不能让逸王当皇帝,世家一旦倒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与皇帝分庭抗礼的机会。
还有各处铺子,第一批出海的海船大概已经到了落桑国,利润如何尚且拿不准,这些天海上多风,但愿她的商船平平安安……
一桩桩一件件如乱麻,理智将它们顺清楚,但心里很乱,提不起Jing神,是她从未有过的疲累无奈。
明明心愿得偿了啊。
她茫然地想。
八月秋凉,西风摇树应和蝉鸣,和十年前父亲带她路过的北方枫林一样。
那时候父亲带着她年年南北奔波,教她做生意,教她学经略,恨不得她一夜之间长大,有立世的本事与自保的能力。
于是十岁的乐则柔时常在马背上睡觉,用“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激励自己,咬着牙只求活命。
今时今日,她拿着家主印信到了父亲坟茔前,想告诉他女儿终于能扬眉吐气活在乐家巷,不用再战战兢兢看人眼色,午夜梦回也不用担心自己悄无声息被沉塘。
十几年的谋划有了结果,梦寐以求的地位到手,一场大闹无人再敢轻视,她该高兴的,但一直顶着她的那口气似乎轻飘飘散了,心口莫名其妙地空。
玉斗离开,六巧丧命,陪她一路过来的人,渐渐都走了。
一本账如照妖镜,魑魅魍魉都现形,也彻底破碎了她最后半分奢望——她居然以为权势之前会有情分。
算来算去,而今除了钱和权势,她说不清这些年留下了什么。
此时她如愿以偿,却很想抱着谁大哭一场,想说与人争斗并非乐事,想说自己疲惫又厌烦,觉得一切都没意思透了,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走,去哪儿都行。
可是跟谁说呢?
脑子里过了一圈,谁都不好说,即使对安止,也牵涉逸王,未可全抛一片心。
她也不想和谁说。
满腹心思,真论起来却无从出口,张口欲语,只道天凉好个秋。
松柏蔚然环绕,无声注视,远天南归雁划过又一回光Yin更替。乐则柔看着楠木盒子中的田黄石印,无声地笑笑。
她最后给灰白的石碑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