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女张开双臂,愤然道:“你要杀他,你先杀我!”
“你为何偏要护着那蛟龙?”
少女恣然笑了,“大法师装什么蒜!你莫非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僧人沉默片刻,闭眼叹了口气,“……牡丹,让开。”
牡丹。
少女眼眶一红,竟不自觉落下泪来。
前世的记忆像灼灼的烈火,烧得她片刻不得安宁,她是被人血肉供祭出来的邪妖,可她原本只不过是太乙山万千生灵之一罢了,若不是为人之欲,她何至于今天?
妖植不可抛却根系,是以她焚身于净化的焰光,逝去前将一点真灵的种子埋入了那日所见书生的心中。
这是她本命的法门,需要以一个钟情于自己之人的灵魂为养分,而这个人将彻彻底底泯灭于世间,连转世都不会再有。
那一天的光与焰太浓,那一天的热与情亦太浓。自嵇家主死于殿堂,她本不愿再造杀孽,却在生命尽头时察觉到了书生的心愿,他想救她,不惜代价。
因人欲而用血饲养的牡丹,要如何拒绝他人的愿望?
少女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倒映着她红裙的昳光。
僧人垂目难言。
金色的禅杖静若死去。
末世般的天穹仍在雷鸣,少女泪盈盈吸了口气,忽地展颜一笑,“让大法师见笑了,妾身这就让开。”
她带着璨若朝露的笑容,轻快地移开脚步,俏生生如一朵新生的娇花。
恰此时,海上升起了无数粗壮的水龙卷漩柱,黑蛟的力量牵引了地脉,这片土地上的江河恍若沸腾,尽皆骤起,洪涛漫延向海,殃及到不少滩涂上的村镇。
僧人面目一肃,禅杖飞去,定在一处,金光蒸然如罩倒扣,护佑其中生灵。
天雷恢恢,密不透风,他望向深海中正与之对峙的黑蛟,正要赶去,却忽听得身后一道“噗”声。
他蓦然回首。
牡丹款款而立,笑并着泪,将刀刃刺入自己心口,开出一朵风华绝代的血花。
这一瞬,风雷俱寂。
十
牡丹两度为世之生灵,道行算不得能通天地,也绝非浅薄凡俗,即使是这样,她也无可能击败面前的僧人。
那可是天生佛子,人间国主亲封的国师,传承正道镇世降魔除妖如洒水的金光大法师。
无论是黑蛟还是牡丹,面对天地之威,也不过蜉蝣之于宇宙,是茫茫江汉上的一粒水珠罢了。
她不知道黑蛟能否度过雷劫,但有僧人在,他就一定度不过,她已经别无所有了,太乙山的破道观里已经没有了牡丹,不能再没有那头黑蛟。
血色顺着衣襟落下,融化在少女艳丽的红裙中。
她握着刀,神情逐渐枯槁。
“大法师法力高绝,牡丹自认不是对手,但此同生共死之契无用法力,所需不过大法师你一瞬间的心神失守罢了。”
符文金光散开成列,僧人拄着禅杖,在天色变色间岿然不动,低头,却见胸口慢慢有红色浸渍出来。
他似乎叹了口气,“是那个晚上……”
天如沉墨,牡丹依然裸露着一片雪白的肩头,于掀起的浮尘中笑着接道:“是那个大法师身也失守的晚上。”
少女的声音已经虚弱,生机渐渐消去,喑哑声掺杂入了尘埃。
“你是来复仇的。”僧人垂目。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机也一并在逝去,无论是法力还是生命力。这名为同生共死的契约正如其名,签契者不可同生,便要共死,甚至狠辣决绝到,连半点灵魂都不愿留下。
牡丹未曾应答,只空空向后坠落在地,摇起一层薄尘。
恍惚中,她又看到了自己于嵇府中焚身消散的那个夜晚,所有如噩梦般的火焰席卷而来,灼烧她身上沾染的业力,拖拽着她,撕扯着她,最终将一切都湮灭成未发生过的样子。
真寂静啊。
听不见阿蛟渡劫的雷声,听不见大法师禅杖的嗡鸣,听不见天地间狂怒的风,听不见牡丹色红裙的翻飞。
终于一切都在这里结束,她两世的罪恶都得以终结。
血,浸入土地。
僧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少女身边,盘膝坐下。
他一生做过无数次的动作,此时竟显得有些吃力。是因为血也染红了他的衣襟,契也在损伤他的躯体。
牡丹静静地望着她,嘴角的微笑纯净而安谧。
僧人伸出手,从她的心口拿过了什么,像是一粒微芒。
而后,轻轻地按入了自己的胸前。
牡丹眼瞳转动。
本命的法门自发运转起来,生死的界门又打开一扇,花种埋入心脏,若渴般开始汲取临死前的力量。
她睁大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僧人。
——以一个全然钟情的灵魂,度一次牡丹的转世。
——可大法师你爱的不是这天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