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晚上来吃饭?老地方?”项影问他。
所谓的老地方就是剧院旁边那家饭店,这俩礼拜但凡排完戏有聚餐都是去那里。迟也眯着一只眼睛,化妆老师在给他撕脸上的假伤口,贴得太紧,撕下来的时候有点疼。他一边抽气,一边应:“行啊……孟老师也一起啊?”
孟轻雪表情有些尴尬,感觉自己好像被嫌弃了。
项影一点儿没感觉出来,“要来的,小孟自己人。”
迟也没懂她哪里就自己人了。但是项影没跟他多说,给他报了个包厢号,就带着孟轻雪先走了。迟也没多想,让小可和阿芝她们先回去,自己戴了顶鸭舌帽就过去了,服务员带着他一开包厢门,他才知道项影那句“自己人”是什么意思。
张念文端坐在圆桌另一端,身边围着节目组的导演、制片人,黄子昂也在。一桌七八个人,热热闹闹地正说着话。门一开,张念文抬起头,看定了从门口进来的人。
迟也脚下顿住,好像全身的血都突然凉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怔怔地,盯着昔日的恩师。
包厢里的气氛有一丝微妙。所有人多多少少都听过那些传闻——三年前迟也如何忘恩负义,如何辜负恩师,他到底是赌气出走,还是被电影圈封杀……当事人讳莫如深,旁观者却早已编排出了各种版本的离奇故事,眼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迟也只觉得比台上的聚光灯还炙人。
项影上前来拉了他一把:“我们的主角来了!”
迟也像个木偶,被他拽着,摁到了张念文身边。
张念文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注视他两眼,开口道:“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在座的都是前辈,你还迟到。没规矩。”
迟也像被针刺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站起来,嗫嚅道:“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在跟“在座的前辈”道歉,还是跟张念文道歉。
“坐下吧。”张念文淡淡扫他一眼,“吃饭。”
众人都讶异地交换着眼神。张念文一向待人亲和,在片场耐性尤其好,是出了名的儒雅。迟也则相反,他成名太早,多少有些脾气,常听说耍大牌,大家都以为是张念文将他惯坏了。没想到一见之下,张念文对这个传说中视若掌珠的爱徒竟然是这么严厉,而迟也更像是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了。
看这样子,那像是传闻里那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啊?
孟轻雪坐在一边,目光复杂地看着迟也,又看看张念文,开口劝了一句:“老师,迟也师兄脸上有特效妆,卸得慢,不是故意来晚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都替迟也开解圆场。唯独迟也依言坐下之后,便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项影坐在他另一边,给他拿了一副碗筷,“小也……”
话未说完,迟也侧着脸看了他一眼。只见鸭舌帽下面他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赤红,那样幽幽地瞪着他,瞪得他心口发紧。他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当然也知道迟也跟老师不和的传闻,但总觉得是外界以讹传讹。节目组都鼓动着要他把张念文请来,他也没多想,觉得不至于,直到看见迟也这个眼神,他心里才突然一凉,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谢谢。”迟也哑着嗓子,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搁在自己面前,又不动了。
他别过眼,没有再看项影。
黄子昂端起酒杯:“我觉得大家得走一个!今天是大获成功啊!”
众人都附和着,把酒杯端起来。迟也慢了半拍,项影给他倒好酒,他接过去的时候,手有些微微地发颤。
黄子昂朝着张念文举杯:“先敬张导!名师出高徒,果然是名不虚传!”
张念文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转头看了一眼迟也,“都是你们抬举他,小小年纪,把人都捧坏了。”
迟也手上又是一颤,洒出来一点酒。他死死盯着手指上那一抹水渍,咬得自己牙关发酸。还有人在说话,好像是节目组导演,但是那些声音都变成了嗡嗡嗡的声音,响在迟也耳畔。他知道自己在发抖,熟悉的恐惧感不受控制地蔓延,迟也极力克制着,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仰脖一口气喝干了酒。
项影给他倒的是白酒,一路顺着食管烧下去,烧得他的胃开始剧烈翻腾。
迟也感到自己的额角开始出冷汗了。
“迟也老师的表现真的是出乎预料的好……”
“还是声音条件好,亮,后排也听得一清二楚……台词也好,唉,现在的小年轻,都仗着后期配音……”
“这是基本功扎实……”
“说得是……”
他好像被浸在了水里,所有的声音都隔了一层。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耳膜胀得发疼,好像脑子要炸了。
张念文的声音突然刺进来,无比清晰。
“他的台词好什么?还是吞音,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张不开嘴吗?”
迟也听到“砰”地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又好像只是他脑子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