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元年秋,有辆马车自东而来,停在了洛阳城外满水寺前。时值琅琊王妃携贰子媳问经于竺法护之高徒,以致通幰车皆列于寺篱下。东都贵胄重牛轻马,因此这辆由双白骏所拉的车格外显眼,候在外面的仆僮、家丁们纷纷讨论起来者何人。
约莫一个时辰后,寺门洞开,从里面走出一队衣着显赫的人马,前有垂髫少女引路,再是由诸侍婢簇拥的三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后面还有几十位抱着坐席、桌案以及文房四宝的丫鬟。其中以一中年贵妇最为夺目,她上梳凌云高髻,下有歧头丝履,赤襦青袴,腰悬禁步,行走之时佩玉环鸣,气势非凡。这便是琅琊王妃诸葛氏了,她名讳虽不显于世,但以德行智慧著声洛阳,兼通佛道外学,如今宗室妇莫不尊其为首。她的身边有两位正值青春的女子,一是长儿媳夏侯氏,另一位是新嫁入琅琊王府的三媳妇。
待诸葛氏一出佛苑,那马车上面跳下来一青衣童子,捧着一丝锦包袱,不紧不慢地走到琅琊王妃队伍之前面前;丫鬟们本想喝退外男,但见他驻步在侧,颔首敛目,嘴里只说有物件要转交王妃;便算不上唐突,由人禀告正在后面同长儿媳夏侯氏交谈的诸葛夫人。王妃示意婢子开启,织物褪尽,下面是一方漆盒,而揭开后里边正躺着一枚金柄铜削,首部刻着“幼怀贞静”四字,字迹遒劲非凡,乃大家所制。一见此物,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贵妇面色剧变,几欲昏厥,还是两位儿媳扶住了她。片刻后,待心chao稍微安定,她便叫丫头将那位赠物的仆童带上来,急问此物之主在何方。
青衣仆直指不远处的马车,说他家主人就在车里。
王妃遥遥望着,只见那gui甲纹的朱帘后面,似有双眼睛也在看着她。她连忙稳住心神,请那童子叫他家大人在佛堂中相见,而两位一无所知的儿媳也面面相觑地再次回到了院内,在丝制的步障后面屏息等候。
与她最是亲善的夏侯光姬注意到这德高望重的长辈的失态。诸葛氏即使在黼座之前,依然凛然自若,与丈夫相处也从不失风度,何时见过她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样?然而现在诸葛氏却命人不在她面前设帘,更叫后辈都惊疑起来;只是王妃似乎顾不得许多,死死地盯着门扉,眉目里有千言万语。
那铜削的主人却是姗姗来迟。但夏侯光姬才看到那人头上的缣巾,琅琊王妃便从席上猛地站了起来,眼眶里顿时满溢泪水。这年长的妇人浑身发着抖,像被魇住一般看着在自己面前跪下的男人,竟然什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人也沉默,只按着规矩施行了全套的礼节,又在地上给王妃磕了个头,才让贰贵女看见个瘦削的背影。可刚才匆匆一瞥,来者亦不算年轻,虽然风貌出众,却已非姮娥所好的少年了。亦不是她所知的朝中官宦。而且衣襟风貌又有南方的气息,诸葛夫人何时有个吴地来的故人?
就在两位儿媳胡乱猜测的时分,只听见从那男人口中蹦出两个惊天裂地的字:
“姐姐。”
司马伷才进家门,便被夫人身边的婢女请到王妃所居的院落,刚一入内,便看到诸子携儿媳们在座,俱是一脸的古怪;他虽不知情,但也满腹狐疑起来。只是怀疑归怀疑,还是满脸堆笑地挤到诸葛氏的席上去,温柔地拉过王妃的手道:“夫人怎么把孩子们都叫了过来?”
诸葛氏把手麻利地抽了回来,也不顾丈夫尴尬的表情。“仲思说他想见见他的外甥们。”
琅琊王就像被忽然点燃的炭火,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他如今没空去想自己的妻子再次无视他好意的事。“仲思回来了!他在哪儿呢?”他急忙环顾四周,侍中未曾见那故人的身影,只看到诸王子更加微妙的脸色。他的视线再次回到了诸葛氏的脸上,对方留给他一张更加疏离的面孔,眼睛里的毒素几乎令男人的心坠落到深井中去。原来,那么多年……
“仲思在见到孩子后便走了,阿睿太小,有缘再见吧。”她轻飘飘地说着,又看向在座的所有人。“你们的舅舅是个高洁之人,并不愿侍奉朝廷,所以他来雒阳之事还请诸位不要告诉外人。”这便把话都说死了。等他们鱼贯而出,她又示意自己的丈夫离开,司马伷本想留下来同她争辩两句的,见她虽已展开案上卷轴,却偷偷shi红眼眶,也心生不忍,只能无奈地退了出去。待他站在门口叹气时,他的长子围了过来,询问起母亲如此行事的缘由。
看着自己平庸却孝顺的长子,琅琊王摆了摆手。“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正始五年夏,曹爽征蜀失败,回雒后声望丧失,不得已提拔了许多新人。诸葛诞在此之列。他之前虽因与夏侯玄有情谊而被官复原职,却因同与司马家有姻亲而略被大将军忌讳。如今被委以扬州刺史的重任,喜悦之余,却也担心留在京中的靓靓受不到好的教育。在出发前夕,他将长子带到了旧友跟前。
那是诸葛靓第一次踏进在永安里的司马旧宅。前年姐姐出嫁之时,他因为太过年幼而被大人们留在了府里,如今随着父亲前往,只觉得比想象中更加冷清。老太傅得了病,他们无法得见,就由世子接见。
舞阳侯世子是个Yin鸷又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