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景元初年的事情了。母亲在我们的别院种下许多花木,每到夏天,便有无数的流萤前来拜访。有一次,我晚上睡不着,趁着婢女们都在打瞌睡就偷溜了出去,到院子里看那些会发光的虫子。”
青年伏在他的膝上,头发似深青的绫罗蜿蜒落在漆席间,被月华染出熠熠的辉来。今晚也是一个炎瘴之夜,若不是从山下刮来一些清风,纵使他将便面摇得再猛,最终也无济于事。
“看着熠燿结伴而行,能自由出入高墙深壑,我心中没来由地羡慕起来。萤虫生得微末,但在它们的薄翼之下,洛邑也不过天下一隅;而我虽有丈夫之躯,却还翻不过那院内的竹篱。”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提醒一下讲述者当时的岁数,正是待抽条的舞勺之年,还不及篱笆的一半高。青年以笑声为应,随即更加热切地回忆当年的故事。
“我开始不服气了,在水榭和花圃间奔走跳跃,妄想将那些比我更自由的‘客人’赶跑。却不知为什么,这些夜光虫没有生气,它们流连忘返,惊起之后在半空中布阵一般狂舞。人言是道不尽那美景的,就像天上的星星都在踏着禹步……没过多久,我便沉溺在那美景之中,漫无目的地跑动着、观赏着。大约过了快半个时辰,我才发现哪里似乎不对劲——我为什么还没达到宅子的边界呢?纵然庭院宽阔,却不至于跑了那么久还没见到高墙。此时,年少无知的我才停下脚步,观察起黑漆漆的四周,发现在那些萤火之后,已是一处全然陌生的山林,而身边正林立着不少坟茔。”似乎过了那么久,青年还畏惧着那骤然变色的梦境,想象一下吧,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追逐熠燿之时,忽然发现自己从原本的家苑来到了未知的荒岭,自己还疑似被陵墓所簇拥着……他下意识地安抚起散发的青年,手指从他挺直的鼻梁滑至莹白的侧脸。别担心,那些都过去了。他的声音像洞箫一般弥散在空气里,使阖眼的郎君睁开双目;这下,他换了个姿势,以男人的大腿为枕,将那双清明的眼睛对着他。“而流萤也发生了变化,他们的翅膀燃烧起来,将光染成了青色,于是,我意识到他们不再是昆虫,则是墓前的磷火。”
“但他们并没有改变那优美的舞姿,同时温柔地为我照亮坟前的石碑,似乎是想领我看一些东西……我虽然害怕,却也好奇,便一个个的查看起来。等我看到第三个时,我在它们上面寻找到了规律——这是属于一个家族的墓葬群,他们拥有相同的姓氏,记录从西汉开始,一直延续下去,仿佛这个家族中的每个人最终都会选择在此地安息。我听过此姓,便跑到了最后去,想知道最新一个落叶归根的是谁。却在我看清名字的那一刻,吓得愣在原地——因为,那是一个我认识的名字,是一个我白天还见过、活蹦乱跳地搬弄是非的熟人。”
喔?他惊讶地从青年眼中看到一丝水光,看来讲述者对那熟人已有新的想法,但故事还讲得是当年。
“我拼命擦着眼睛,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但恐惧让我拔腿就跑,朝着相反的地方逃去,此刻,空气发生了变化,一团团黑雾从视线的边界袭来,可怖的影子从里面脱身:它们有的长得像人,有的却像动物,但大部分更像是《山海经》里才会出现的怪物……它们纷纷亮出獠牙与利齿,在我奔跑时,我可以听到耳朵背后传来猎食者的喘息声。腥臭之气就喷在脖颈后面。一旦停下了脚步,我就要沦为它们的晚餐……”他一边诉说一边挽住男人的手臂,将自己的头颅贴在对方的腹部;这份脆弱惹来听众的一腔怜爱,惟愿为他屏蔽所有的梦魇。“此刻,我却听见了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以极快地速度追上了我。当时我真以为万事皆休,却在下一秒被人拉上了马匹——你猜,我看见了谁?”
男人拿扇柄抵住自己的下巴,沉思一番后戏谑地说道:总不归是我吧?在下虽愿意英雄救美,但那时候,你恐怕看不上我。
于是那青年又笑了,不过温柔地勾起嘴角,便似乎令这炎夏失去了力量。“是父亲。是我没有见过的、年轻又英俊的父亲,他像天神一般将我抱在怀里,温暖又强硬的几乎使我忘记他已经去世多年。我虽然明白死人不会复生,何况那晚的事情那么诡异,却还是抱着他哭起来;他竟没有嫌弃我的懦弱,只是用白绢为我拭去所有的泪水。等我能视物之时,我才惊愕地发现父亲的马不是在地上奔驰,居然是在空中飘飞。”
说到这里,青年的脸上毫无畏惧,仿佛那夜真正是一场绮丽的幻梦,里面有最亲密的依靠,最美丽的萤虫,还有天空和自由。
“我们在天上飞着,刹那便经过无数山川与城郭,风和云一起灌入衣袖。父亲一开始没有说话,半晌才嘱咐道:‘今夕之梦,来日之路’。我一时不解,问他究竟是通往哪里的路?”
他被彻底勾起的兴趣,即使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只见青年从他膝头翻坐起来,在将华丽的裙襦整理好后才告诉那天那个“父亲”的话语。
“‘——寻找故人的路’。”他直勾勾地盯着观众的脸,希望从男人脸上看出一些震撼或诧异来,只是对方没能使之如愿,眉宇间仅仅感染了些微的喜悦。“在说完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