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下午归家的时分得知母亲重病缠身的消息。次子匆匆沐浴后,勉强修饰了行伍间粗糙的容颜,便奔向了母亲的居所。他赶到时张春华正在元姬的支撑下喝了药,而他不到十岁的独子学着大人模样为祖母打着扇。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还有一些香料的味道,似乎有人想用浓香来掩去药臭,只是失败了。张夫人的眼睛在看到次子归来后忽然亮了起来,她挣扎着去抚摸司马昭的身体,也许是想确认他的完整无缺。这让他不免想到归来路上那些等待征人的老妇们,她们虽然布衣荆钗,可眼睛里的东西却是一样的——里面的脉脉期待,几乎令骑在马上的将军不忍卒读。
母亲的声音细若游丝,有时候次子几乎听不清,他忍着泪水陪她叙话,内容不过是吃穿之类的寻常话题。大约过了一刻钟,比他晚一步归家的兄长也赶到了张夫人的院落,他还穿着常服,看起来才从宫中出来。与出征的胞弟礼貌相见后,便体贴地让弟妹和孩子回去休息。司马昭注意到张夫人在看见回家的长子时从眼底涌上来的缱绻柔情,他不免叹了口气,将母亲身边的位置让给了兄长。
他们一起在病人身边待了半个时辰,还是司马师先注意到弟弟的疲态,兄弟一同从依依不舍的张夫人榻前告退。他们沉默地走在初夏的黄昏中,把母亲自从几年前的绝食事件后便独居的院落抛到身后。见兄长没有解释的意愿,还是当弟弟的先开口:
“母亲在病中还是……不肯见父亲吗?”
他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叹息。“她发过的誓,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兄长忽然停下了脚步,隔着曲折的走廊回望母亲的居所,男人的眼睛被灯烛映出了琥珀的光辉。“爱的时候,刀山火海,她都能陪你走了;一旦深情被辜负,为了最后点尊严,便选择老死不相往来……人世间竟有这样锋利的爱恨。”
司马师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可他的胞弟仍从话语里品味到那些含蓄的艳羡之意。他曾惶恐地问过若他们这样逼父亲,父亲又如何下的了台?但当时已有一日夜不进水米的兄长只疲倦地眯了下眼睛,嘴里蹦出两个字:活该。
他想他知道为何母亲如此爱大哥的原因了。
见他笑出了声来,兄长便拿清幽的双眸看向他,无动于衷地询问他忽然开怀的原因。司马昭摇摇头。“自重新入朝,兄长气色好了很多。”
时任中护军的男人嗤笑着别过脸去,他们恢复了行走,连同身后的一众仆僮,都在偌大的太傅府中无声地前进着。但总会有人会打破这局面的,不过这一次是兄长先发了话。
“太初呢?你们一同出征总不该一句话也没说吧?”
总算是问到关键问题了,司马昭在心底哀嚎片刻,严整Jing神同对方回话道:“阿玄问了我父母身体是否安好,几个外甥女又是否过得如意……”
他的兄长静默片刻,果真低声笑起来,在半晦暗半明澈的光线下,勾起了胞弟骨rou间的寒气。“他竟然一点都不想知道我的事情,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他觉得这可怖又叫人迷恋的血亲即将恨得咬牙切齿时,倏忽间便恢复了正常,朱色的夏时服依旧跟随他克制的脚步缓慢摆动着。“我差点忘记,太初也是个决绝的人。也好,那就至死方休吧。”
他看见了,兄长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了明亮的幽火,使他即使处在Yin暗的长廊中也无法被人忽视。那是来自幽冥的烈焰,绝望又扭曲,即使他微微笑着,亲密的胞弟也嗅到了那里面充溢的死亡气息。
司马师是捕捉到弟弟眼里的警惕的,只是现在他颇为疲倦,自然提不起兴趣安慰这匹难以驾驭的野马。可他却留着心思去描摹对话里的另一人,关于夏侯玄的一切,曾经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只能凭着媒介来获取彼此的讯息。连他那父亲都常常为此叹息,但大多数人都只把这场疏离当作某种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有当事人懂得,这背后的刺痛。匆匆打发自己的胞弟后,司马师如幽魂一般走向了正厅。
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过于痴情的人,但时至今日,他还是念着那些早已远去的过往。少年时,宴饮之余,他和阿玄总会结伴骑游北邙山,在那里猜测每块石头下面是埋了谁的骨。春天草长莺飞,那些花树又从谁的血rou中滋生。那是比持麈坐枰更有意义的玄谈方式,他们生从何来,将至何处,在雒阳的北郭不是一目了然吗?走出俗世的囹圄,老庄之道在索求生性的本真,他们都在那里一一识来。
后来,夏侯徽华年仙去,他们一起将她埋在草木最为茂盛之处,有棠棣与芍药陪伴。作为她的兄长,太初并未选择人迹罕至的地方。媛容不喜欢冷清。所以她长眠于能让他们常来拜访的土地里,每个月她最爱的那些人都会带来鲜花和美酒。阿玄去的最勤,他孑然一身,早从父母事里勘破了人lun天机,因此不愿再在身上加入枷锁,妹妹是他唯一的牵挂。如今,他的牵挂埋在雒阳的土里,这成了他留在这令人伤感之处的唯一原因。
刚从长安回来,太初想必此时又在那郊野待着吧,抵着妹妹的墓碑,妄想从那里面听见心脏的跳动。
想到这里,司马师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