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八年,他们的母亲去世了。
原本他以为兄长这一次是会流泪的,可是他估错了,中护军只是平静地安排这一切的后事,代替他们躺在床上装疯卖傻的老父送走了她。兄长有一些奇异的优点,某些事情是注定不会假于他人之手的,所以,壮年的武士看着他亲自为张夫人挑选荒帷,然后从她穿过的华服之中择出她曾经最爱的那些。
但司马师并没有一直守在灵堂内,这才是最让胞弟疑惑的地方。司马昭亲自送走何晏派来拜访的人,接下来他决定去寻找一下自己“走丢”的哥哥。
在羊夫人明确地表示自己已有半天没有看见过自己的丈夫之后,他垂头丧气地从一个院子穿到另一个院子,从朱帘与门缝中窥探那些Yin暗之地,仿佛兄长就寄居在那里面。没想到最后,他却在母亲生前独居的屋檐下看见了他:于一片灼人的金光中,舞阳侯世子正跪坐在水池旁喂鱼。齐縗加身,散发无簪缨,俨然不见他执牙璋时的威仪。母亲刚去,兄长竟让下人就母亲故居,布了坐席和熏炉,颇为惬意地一点点从瓷碗中捡出鱼食;他的手指白且长,小心翼翼地对待着那娇小的越窑宝物,再将它们散落入青色的水里,引来鲤鱼的哄抢。一时间,满腹疑虑的司马昭不知道该嫉妒那盛物的青瓷碗,还是被他饲养的池鱼。
兄长很快便注意到在屋内观察自己的胞弟了,他用流动的目光示意对方走近,然后便又专心喂鱼去了;等他的胞弟近身,中护军这才遣走在一旁侍奉的下人们。
“大将军的人又来了?”他温柔地询问着,这反常的态度令武人警醒起来,便端正地跪倒了兄长的身边。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司马师轻声笑了笑。“一连三日殷勤询问父亲的病情,实在劳贵人费心了。”
青瓷碗轻轻地放在了坐席上,世子以一个轻松地姿态回头望着他的弟弟。司马昭吞咽下口水,他实在紧张,蒙住他眼睛的固然有雾中的局势,亦有这歪坐在他面前、笑语嫣然的人。他目之所及的,是他熟悉的眉目,那里面却透着十分的光怪陆离,仿佛自母亲仙逝之后,兄长便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光——那关情脉脉的眼睛,他是记得清的,每当幼年的他被三叔的鬼故事吓得睡不着觉时,这骨rou相依的人便会用这样的眼睛哄他入梦。
但时隔多年,尤其是他已经知道从这具皮囊下破体而出的妖魔时,这样的眼神对他来说便是某种噩运的征兆了;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存有半分绮梦。
“你知道吗,当年那个故事的后续?”司马师忽然开口道,眼睫垂下来遮蔽了那些光。他亲密地看着身边那片清澈的水池,仿佛那才是他的血rou至亲。“你就没有想过母亲究竟如何处理那个婢子的尸体吗?”
次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所提之事,但常年身居行伍之人却着实对遗骸一类的故事毫无兴趣——那是他们在边疆每天接触的、频繁到犯呕的话题。可是提问的是他的兄长,是他常有一季或半载都见不到至亲,也是他在梦境或者遐想里最为渴求之人。就下意识地顺从了对方的意愿。
兄长勾起一个和煦的笑容,再次抓起几粒鱼食。“你生在许昌,是不知道老宅中有一大片鱼塘,里面生着很多肥美的鲶鱼。”他再次往水里抛洒了些,不顾自己的兄弟稍微变色的面孔,“但后来到处以鲤为贵,鲶鱼也从我们周遭消失了……”
一时间他有些目瞪口呆,仿佛更远处那片深色的水域中,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应声朝他们这边窥视。司马昭忽然间想从这男人旁抽身而去,但最终他止住了自己的畏惧。没有办法,他还是不愿意留下兄长一个人窝在母亲的故居里,似乎随时他都会被那满腔遗恨的妇人召唤而去。
于是他握住了兄长的手腕,那同面颊一般雪白之地却异常的寒冷,让次子无端打了个寒颤。司马师的体温出奇的低,就像故事里的那些鲶鱼。
“你在骗我吧?”司马昭的手指在那皓腕之上捏出了印记来,他死死盯着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一些玩笑之后得逞的戏谑,只是他的兄长却对此保持缄默,“你离开河内的时候也就一岁,哪里会记得老宅有片鱼塘呢?”
对方抬起了眉头,并不急于将手腕从他掌中抽离。
“就当我是在胡说吧,那么我再讲一件你应当知道的事……你还记得尚伯父最后一次来府中的场景吗?”
这是个遥远的名字,留在司马昭心中的只有一缕朦胧的幽影,在他还未长成、并不知人事的年纪里,夏侯尚代表了某种不可逾越的美丽。后来,这一容止之衡终被其子息所打破,当年太初刚入清谈圈,几乎使雒阳万人空巷,即使是官仕之中,也不乏在下朝后匆匆赶去机辩之地一睹英容的人。然而父子的风彩却是截然不同的,阿玄是玄谈的宗主,他的父亲却是在烽火中往来的将军。
武人,应当早看淡了死生二字。
可司马昭所能想起的,却是黄初六年的暮春,那是个如今日一般芳菲俱尽的四月,病重的昌陵乡侯上门拜访刚从许昌归雒的司马懿。
夏侯尚不算府中的常客,但他的容貌绝对让人过目不忘。当那憔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