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咖啡店是一小块切下来移植到柏林贫瘠土壤里的法国,从甜点类型到侍应的恶劣态度都一样。只有七张桌子,落地窗提供了大部分的光线,因为用电管制,冬天下午四点多就早早关门。陌生人就是在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来的,把自行车放在门外,随便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四下环顾,打量其他客人,最后在侍应不悦的目光下收回视线,点了黑咖啡。
这位格格不入的顾客可能二十出头,深色头发,颧骨和鼻梁的弧度看起来有点眼熟,尽管安德烈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这种难以界定的熟悉感促使他多看了陌生人几眼。科里亚走得比平常早,咖啡店里只剩下两三个常客,都没有留意那个局促不安的男孩。侍应从厨房回来了,把咖啡放到新来的顾客面前,告诉他咖啡店再过半小时就要打烊了,顾客盯着侍应,没有说话,好像不明白什么叫“打烊”。安德烈等侍应回到柜台后面,拿起帽子和外套,走过去,坐到男孩旁边,仿佛对方本来就在等自己。
“别动,看起来自然一点。”男孩似乎随时准备跳起来,安德烈一句话制止了他,“在等什么人吗?”
“你是谁?”
“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来卖什么?”
对方皱起眉,没有听懂这个问题,过了一会,摇摇头:“我来找我哥哥。”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能帮上忙。”
“汉斯,汉斯·沃格尔。他失踪好几天了,我知道他经常来这里。”
汉斯·沃格尔。这就是躺在停尸间的那个男孩的名字,安德烈也许想起了他的脸,不知道是生前还是死后的那张,希望是前者。这么多天过去了,无人认领的尸体应该早已被埋到郊区的树林里,柏林的失踪人口可能有一半都在那里,足够在地狱里开一个特殊派对。可惜就像其他情报官一样,安德烈也有一种反射性遮掩真相的倾向。他侧过头,假装认真回忆,点了支烟,盯着男孩看,直到对方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起来。
“沃格尔。没错,我应该见过他。深色卷发,蓝眼睛,总是穿同一件脏兮兮的粗呢外套,对吗?你长着和你哥哥一样的眼睛。我可能知道汉斯在哪里,但我们不能在这里说。”安德烈从烟盒里摸出一小张硬纸片,男孩犹豫着接了过去,侧过身,对着微弱的光线看上面的字母,西柏林一家旅店的地址,“一个小时后到这里来找我。”
“为什么?你是谁?”
“到时会告诉你的。”
“至少给我个名字。”
“安德烈。”他笑了笑,把烟头按在茶碟里,戴上帽子,“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
旅店是军情六处的安全屋之一,虽然看上去并不太安全,整栋建筑物都明显往右歪,里面低矮昏暗,散发着漂白粉和霉混合的气味。一个瘦弱的老太太整天蜷缩在柜台后面,掌管着绑了褪色号码牌的钥匙。安德烈倾向于到这个地方来“检疫”,意思是和潜在的线人首次接触。因为这个地方没什么值得遮掩的,确实就是一家濒临倒闭的旅店而已,柏林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旅游目的地。即使克格勃跟着他进来,也不会找到什么。老太太从雾蒙蒙的眼镜后面看了一眼安德烈,什么都没问,直接递给他钥匙,上面的挂牌写着“226”。
汉斯的弟弟非常守时,差五分钟到一小时到时候到的,在旅店门口畏怯地张望,被老太太不耐烦地喊进来。安德烈带他上楼,右手轻轻握着男孩的手肘,没有胁迫的意思,但也不让他轻易逃走。木头嘎吱作响,地毯破损的地方露出腐烂的木板,一对男女在某个客房里争吵,玻璃摔到地上,短暂的寂静,然后是微弱的抽泣声。穿堂风吹动了仅靠一根细电线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巨大的影子左右晃动,两人的脸一时被照亮,一时被Yin影盖住。隔着墙能听见收音机的声音,沙哑地播放钢琴协奏曲。两人踩着破碎的音符走过凹凸不平的二楼走廊,226号房间看起来和其他房间没有什么区别,圆形把手旁边贴了一张纸,写着“员工休息室,请勿进入”,安德烈回头看了男孩一眼,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打开了门。
客房中央放着一把的椅子,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放在那里不可,好像某种特意设计过的舞台装置。靠墙放着一张床,但没有床垫,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木框。安德烈拉上窗帘,开灯,光线令这房间显得更破败了,暖气片污渍斑斑,拴着一截用途不明的铁链,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鞋印叠着鞋印,能看出来那些无名访客站的位置都和他们现在差不多,椅子和床周围没有鞋印。
“莱纳·沃格尔,对吗?你的名字?。”安德烈开口。
“汉斯提起过我?”
“经常。”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曾经和你哥哥一起工作。”
“你也在德意志邮政工作?”
“不。汉斯在别的地方和我合作。”
安德烈仔细观察着莱纳的表情,看他在听见“别的地方”时有没有醒悟到什么,显然没有。安德烈不知道应该感到宽慰还是焦急,宽慰是因为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