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欲哈丹巴特尔再细说下去,当即拍案道:“你身为弟子,出言犯上,构陷师长,何其阴险!”
杨宣扬起脖颈,犹自挣扎着不死心:“国本,杨某是读圣贤书之人,唯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杨某知道,您也有此愿,可您生来便是国本,注定身居万人之上,有的是您能大展宏图的地方。可我不一样,我若一辈子困在四夷馆,与这些不入流的番文朝夕相对,一腔抱负全无用武之地,又如何能有作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熟悉的句子入耳,朱昭奕恍然间忆起自己年幼时也曾引用着这句前人之语,不知天高地厚地向学堂里的腐儒先生叫板。他从来都将这句话奉为圭臬,视其为君子之所为,不曾想到了眼下,这样一句话在杨宣口中,竟成了为他的不义之举遮羞的荒唐表皮,被他堂而皇之地搬出来当作了负隅顽抗的借口。朱昭奕细想,只觉一阵恶寒,遂大怒道:
“国有其序,而人亦各有其职。我尝闻古时韩昌黎左迁潮阳而驱鳄筑堤,欧阳文忠谪至滁州犹能与民同乐。作为与否,不在于所司之轻重。尽所能而谋其事,纵然其职微末,仍能重于千钧。若人人皆可经天纬地,又该由谁去填补末节之需!”
“杨某自是不配与二位古贤并论,但您说尽所能而谋其事——杨某以为,谋其事者必有其能,”杨宣已然无路可退,目光轻蔑地扫向哈丹巴特尔,言语中多有嫌恶,“那敢问国本,哈丹巴特尔言行粗鄙举止跋扈,不过一北地蛮子,前朝余孽!如此行为不端之人,何以传道受业,何以为人师表!”
“放屁!”哈丹巴特尔对这些满口酸话读书人最是不耐烦,此时被他这么一激,又听得“前朝余孽”四字,更是暴跳如雷。
杨宣深吸一口气,又道:“且哈丹巴特尔不过带命而来,授学本非其所愿,即便应允,又如何保证他不会阳奉阴违敷衍了事!”
哈丹巴特尔勃然变色,一个箭步冲至杨宣身侧,揪起他的衣襟。两名衙役正要上前劝阻,被朱昭奕一个眼神拦下了。
哈丹巴特尔死死地盯住自己的学生的眼睛,大喝道:“答应出使也好,坐馆授书也罢,我受阿鲁台太师之托而来,既是国事,即便自己不愿,又岂能敷衍了事!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蒙古,我会因自身不满而在四夷馆尸位素餐,再让明人抓住把柄?你当我蒙古的颜面都不要了么!”
“哈哈,先生,前朝国本,”杨宣带着嘲弄与戏谑的口吻,似笑非笑地撩拨着哈丹巴特尔的怒火,“您是不是忘了,不让您插手政事,还把您打发到这儿来教书的,正是令您心心念念的蒙古!”
这话无疑又给了哈丹巴特尔重重的一击。哈丹巴特尔紧紧地咬着唇,仿佛下一刻就要硌出血丝。原来任凭他如何心若顽石,也总有这般不堪一击的时候。
朱昭奕顿觉不堪入耳,终究是忍无可忍,骤然间腾地站起了身。公堂之上,他宛如睥睨众生的主宰之神,明与暗,善与恶,纵浑作一体,他也势要一一挑穿,判下分明。
“闻道先于己者,即可为师。哈丹巴特尔本就是鞑靼人,鞑靼文字自然精于尔等,且在四夷馆供职期间,他虽疏于礼数,但务授学之事,鲜有差错,更无任何背德背义之举!”朱昭奕高声道,“反倒是你,以一己之欲,妄图陷罪于人,任凭你什么理由,皆狡辩不得!治国平天下之前,自当修身齐家,你修身为人已是不正,又何以登科入仕,何以为官报国!”
哈丹巴特尔陡然一愣。朱昭奕平日待人如春风,对哈丹巴特尔也不过嬉笑怒骂,这样的震怒于哈丹巴特尔而言,除了是难得一见的陌生感,竟也有些熟悉。记得洪武年间,他怒斥自己亡国非为天数,只因“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时候,也是这般变色如雷霆。如今他却在自己的面前,为了维护自己,把这样的怒火泄向了他人——且是一个意图陷害自己的人。
朱昭奕话语中对自己的嘉许竟使哈丹巴特尔一念之间生出了他是否是想与自己就此握手言和的念头。哈丹巴特尔剑眉随即一蹙,又兀自摇了摇头。
大概令朱昭奕震怒的,只是一名学生构陷师长,只是这一背离仁义道德,更让大明在蒙古人面前蒙羞的行为;而他此时赏罚分明,决断如流的气魄,也仅仅是对事不对人的公正不阿而已。
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吧。哈丹巴特尔心想。
此时被吓得许久没有开口的刘姑娘竟发话了。
“杨公子,你便认了吧。”刘姑娘脸颊上犹带着泪痕,对着杨宣沉声劝道,“那件事,本就与这个人无干的。”
“刘姑娘。”朱昭奕方才正在气头之上,这时也稍稍和放缓了声音,问道,“杨宣究竟对你开出了何等条件,竟让你宁可弃了名节,也要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