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打量着,静了片刻,冯西园先开腔问他:“还有话说?”
“嘿,哼哼,哈哈哈哈——”冯西园猛地仰天大笑,“对,我活该!是我欠你的!哈哈哈——”
“哼,你一贯如此!清高倨傲,眼里什么都容不下,只瞧得见你自个儿。便是当年我好吃好穿的送了来诚心与你结交,你却是连眼皮都不抬,一应拿去给坊子里的姑娘们随意分送。我本堂堂衙内,是跌了你的身份还是贱了你的名声?江湖渺渺,多个朋友,竟这样抬举不得?”
趁隙将其人细打量,恍觉着,邱淼的穿衣打扮似在刻意模仿冯西园。他容貌确是俊秀,不过比起冯西园,端差了眉眼间的那点娇狂媚态,于神韵上便弱了几分。另外,暗夜里,高束的发辫看似也保养妥帖,乌亮浓密,但略显得刚硬,不及冯西园的纤柔,逊了飘逸。两厢里一番比较,总是冯西园胜他一筹。
五年来隐姓埋名四处掩藏,忍耐与筹谋,支撑邱淼坚持下来的信念,无非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站到冯西园跟前,向他抛下质问。然而他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期待过得到回答。他一直都知道理由。对于父亲的罪过,官场的腐败,他本也是深恶痛绝,又深陷奢华的享受中不可自拔。他总以
“啧啧,”冯西园轻蔑一笑,“东拉西扯的干什么?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今夜你血洗我沐昀阁,只因在我这儿受了慢待冷遇,面子难过?”
“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坦然?你欠我的,冯西园!”邱淼冲着冯西园咆哮,“我全家一百零三口,他们也是人,跟你在乎的人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你说的,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所以今夜这些人死了,都是因为你。你活该!你欠我的,这便是你必须偿还给我的代价!”
“怎么?你觉得欠我一笔账没算么?”
“岂止是面子?!”邱淼终于不再勉强维持风度,疾言厉色道,“你低看我冷待我都仅是我一人受着,无非场面上周旋。可你却拿我邱家满门百余口的前程去换你的交情,你的局面!人人在你阁内都可醉生梦死快意潇洒,偏我说出的话就该当做是敛财的器物,轻易叫你拿去买卖。江湖里没有绝对的正邪但从来有自己的道义,是你坏了规矩,是你,你……”他竟激动得哽咽,踉跄跌退半步,“天下之大,那么多的贪佞奸邪,那么多的不平不公,你都不管。只单单算计了我,只有我。冯西园,你虚伪!”
邱淼太期盼目睹这人的软弱和难堪了,迫不及待趋近,想看清他此刻真实的表情。却意外地发现,那只是笑声。
声声逼问声声唾骂,却依稀只是在泄愤,只是委屈不甘。理由和结果,他其实都晓得,都明白。曾经抱有侥幸,想一样的风流一样的纨绔,世间百态人性善恶,江湖之大他总可以有知己两三,有红颜,有兄弟。可终究破灭了。
曾经自责与狂怒,无能为力又不甘心,恨不能死了,更恨自己难以忘记。复仇是条不归路,但活着,又何尝不是一条只许人埋头向前的单向寂途?没有时间倒退,没有再一次的选择。
邱淼立在原地,内心里有些动摇。长久以来,他一心只想复仇,他太明白失去一切后的彻骨苍凉。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竟对冯西园的的心境感同身受。
冯西园似乎终于受到了打击,微微垂下头来,任鬓发披散,遮挡了面容。
冯西园比他更云淡风轻:“哦,不怎样!我只是想,五年了,你横不能是来寻我叙旧的。杀也杀了,虚情假意的问候也表完了,到底要与我掰扯掰扯计较计较,算算账抹抹泪什么的。”
大祸,他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个。
五年了,邱淼等这一刻等了五年,迫不及待要将压在心底经年的怨怒一夕诉尽。那些轻信与倾心,背叛与失望,他的家破人亡、隐姓埋名,他舍弃的善良与真诚,所有的憾恨,都要让冯西园知道。他期待的不止是血淋淋的复仇,他要冯西园卑微乞恕,要他服软,要他低头。
邱淼捋了捋发丝,回得轻佻:“有话怎讲?无话又怎样?”
他笑得那样用力,生怕别人怀疑一样。可笑声里分明含着哭腔,悲切切,挟着莫大的痛意。
邱淼心头蓦觉一阵空虚。想放下了,想退回去,想妥协求和,说扯平好不好?让旧日的你我随恩怨一道死去,接下来,我们重新是朋友。
“非也!爷自问,已不欠你什么,方才,都结清了!”冯西园又笑得像头耀武扬威的野兽,“因为你讨要得太多,所以接下来,便是我要同你清算。爷算账,不喜欢动嘴皮子,欠债的拿钱来,欠命的,拿血还!”
他的肩头晃动,好像是在啜泣。
此一番话说得绝情,丁点儿转圜的余地都不留下。邱淼脸上的皮笑肉不笑算挂到了头,再掩不住眼底升起的汹涌恨意。
他终究难以彻底地成为一名恶人。因为他尚怀有同情。
可冯西园不会依他的。
这名恃美而骄的男子总让人生出错觉,仿佛他才是此间万事万物的主宰。其他的,无论男与女、人与兽,都只能乖顺地匍匐在他座下,唯他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