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蝶已经转过身去，着急慌忙爬起来往楼梯口去。
黑色的影子在明纸上伏低：“本当效死！”旋即湮散，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徒余清白的纸栅。
冯西园在她身后招呼：“不练啦？”
也尝好奇，直言相询：“是阿爹家乡的童谣吗？阿爹的家乡在哪里？”
栖蝶蓦地双颊飞霞，目光回避：“不曾啊！只不过蝶儿想着，有五年未见凌伯伯了，阿爹心中必然十分挂念。”
“才不要！”
冯西园重拳恨恨砸在地板上。
冯西园启唇落一字：“说！”
冯西园眨眨眼：“我也不曾啊！那种成天板着一张臭脸的假正经，不合我胃口。”
何尝不雀跃？却在幼年时习得宠辱不惊。因栖蝶早将自己搁在少阁主的身份上，自律自省自斟自酌。
听声音，竟似名少年。
冯西园肩头狠狠打个晃，嘴角抽得更厉害了。
栖蝶脸都快扭到背后去了：“那您又年年许琦哥哥来。”
直到廊上轻唤：“冯爷？”
口中哼唱的，是自小枕在阿爹臂弯里听他哼惯的童谣。不同于江南的婉转，曲调陌生却清亮，寒夜里温暖。
舞步一瞬乱了，腾挪的身体自半空中翻落。习武之人竟无半点自救，任由自己重重跌在地上。握紧的拳与紧咬的牙关，焉知是疼在身上，或者心里？
“丢丢！”
一场秋雨淋过，便真觉出凉意了。风吹在身上能抖一抖。辛夷树的叶子黄得打蔫儿，风一过，稀稀拉拉地落下来，连声儿都没有。
“禀冯爷，当主已到扬州。”
冯西园半开睑：“你还在啊？”
“噢，那支《鹿奔》么？记得戴小尾巴！”
那并非矛盾的交错！既庞大又纤细，既有力也轻柔，世上原是有如此完美统一的生灵，在俗世上仙羽翩然地存在着——
“丢丢姑娘的下落依旧未明。”
五年里，栖蝶始终觉得阿爹冯西园身上罩着一重厚厚的迷雾，偶尔以为能拨开层云见明月，却倏忽又似远还近地朦胧起来，显得神秘。有关于他的流言都起始在他十六岁那年的豪爽，人们仿佛习惯了“冯妈妈”的身份，不再有追根溯源的念头，淡忘了他何时往来的年岁，只将如今眼前的奢靡当作是平常。
成长的懵懂间，栖蝶慢慢意识到阿爹许是在刻意回避过往。又记着坊子里的姐姐们常说的“江湖谋生，难免隐衷，万事莫深究”，便轻易放得下计较，不复琢磨，唯将这悠悠的曲调烂熟在了心里。
那一羽仙鸟恋上了凡尘，在人前将羽饰毫无防备地褪下，暴露了真容。他想不到人世间的**恁多，有人贪他的美，有人妄他的寿，还有人，只想用他换富贵佣酬。失去了羽衣的鹤亦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不再自由，只得无奈地任这残酷的红尘对他予取予求。
独舞，鹤年·羽衣劫！
一声憾悔的沉叹散在空旷的屋内，久久不再有话音响起。
栖蝶却笑了：“嘿嘿，话说回来！阿爹啊，其实蝶儿觉得您若真是断袖，只跟凌伯伯在一处，应是没人有胆量来嚼你俩舌头的。”
冯西园兀自舞蹈，足尖点在凉凉的地板上显得轻盈而试探，宛如巧蝶吻上嫩蕊。双臂却伸展开仿似大鹏振翅，带得步伐跳跃，欣喜愉悦。
“嗯！其他呢？”
行至三层楼阁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已可想见舞场边的喧哗。
“乖乖啊，你是不是想睿赂了？”
望着栖蝶飞奔下楼的身影消失在平台转角，冯西园脸上和蔼的笑容渐渐抚平，仿佛被一盏熨斗推过，表情单调而冰冷。屋外廊上，黑色的影子隔着纸门单膝跪下。
栖蝶站下来，头也不敢回：“时辰不早了，晚上要跟岫云姐姐共舞，我去换身衣裳，准备准备。”
栖蝶紧了紧肩头的披衣，脚步愈加快了些。
又得片刻无声，只听冯西园再叹：“是了，还活着，活着！”他褪鞋去袜提摆起身，赤足在场中缓缓走步，旋转，“下去吧，震伢子，去看好我的蝶儿！”
豆蔻华年，虽未敢称魁，确也已在这沐昀阁上展露了头角。栖蝶今夜的这支舞，是协作，也是承继。风花雪月四景，对戏舞乐歌四艺，岫云姑娘在花组的魁首之席上站了三年，今日她要指下任，授舞衣。此后一年里，栖蝶都将搬去她房中同吃同住，循师礼，奉前辈。
“我同他爹闹翻了，又不是同他。来者是客，哪有往外推的道理？何况只要我们乖乖高兴，纵然凶禽猛兽阿爹也定管是要放进来的。”
场中无乐，冯西园耳中只回响着女子强颜的欢笑，铃音般叮淙，说：“妈妈说话要算话呀！别去三年，三年后，您亲自来接丢丢。”
静静流淌的歌声无意中顿，黑暗中闻得一声苦笑，涩然叹息：“江湖漂泊，何处可安身，何处便是家乡了。”
外头答非所问：“冉爷教我们，没有消息，起码人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