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唯一的烦恼,在于他不想娶太后母家的女儿,也不能娶任何权臣子弟,以免与太后离心,长孙空明倒有点小聪明,还没有根基,二人是一拍即合,你情我愿。
琴是一尊唐琴,名曰“春雷”,梧桐断纹横亘琴身,触目惊心。
,皇帝宣称是皇后深恐外戚干政,旁人称赞,亲眷生怨。
梧桐斫,春雷鸣,明晃晃的挑衅。
她们哭得双目含翳,不停地告诉他,世子阿凤当年有多么受宠,千街万户,罗绮铺地,城内遍植梧桐,只为庆贺凤皇下降。
既然是君后,亲蚕亲农二礼也不好独占,他乖觉地主动上书,每年都携位份贵重的妃子同行,一场仪式,达到最大效果,令宫妃人人争先。
皇帝阖眼欣赏,抬手拍掌:“难得见你抚琴。”
做贤后,可以夹缝受气,绵里藏针,但绝不能让自己显得愚笨,更甚者,要解语风趣,才能苟活。
皇后自然懂得体贴圣心,皇帝来时他正在焚香鸣琴。
长孙空明出身于汝南王府,乃是汝南王老来幼子,自小倍受宠爱,乳名阿凤。
长孙空明回忆过往,属实没什么可抱怨。
皇帝自然不好轻易休掉糟糠,但他有一项尊贵的特权——
01
能让雄才大略的皇帝放在身边的,自然都是聪明人,后宫里没人会为了争风吃醋这点小事去争,静好岁月中的阴影皆是前朝风云的垂映,此时更少不了一个既无根基也无攀援的皇后,端坐如泥偶,居中调节。
斗茶赏花,抚琴走马,他样样精通,样样弃之高阁,如今背得最熟练的,乃是祭天祭地祭自己的章程。
说到底,他只是推迟了自己必然的命数而已。
他衣锦绣,受荣恩,染血债,一路风雨不惊笑到现在,如此收场,已算得上从容雅致。
他的意思忠诚地代表了皇帝的意思,后妃们最多背后议论几句皇后只能看,不中用,绝对骂不到皇帝身上。
赵琮也算是圆了他一个心愿。
何况赵琮也不是没有容忍过他,他心里始终有一层赎罪的阴影,肩上又压着贤后的担子,少不得惹人家烦心,时常劝谏皇帝少砍几颗说话不中听的头,少刮几根做事不弯腰的脊梁骨,更甚者,他还暗中阻挠,免了几场选秀。
或许是他这个贤后做得太成功,赏无可赏会怎样?
此时借来正合适,皇后指染梧桐碧色,幽微一笑,不做解释。
皇帝到了定亲的年纪,找上门来,他不敢说不愿,人家可是带了一整个营的兵马,他若当场拒绝,隔日出城,便能定个密谋反叛的罪名。
长孙空明只得陪坐,依然笑得雍容温文,心底却想和早逝的兄长们换个位置,早得解脱。
先太后的母家国公府也递过话来,谢绝了他的好意,还送了一张琴。
他是为了给自己图个清闲,透出消息让无意于此者速速婚配,从前皇帝担心后宫鱼龙混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皇帝大权在握,想着开枝散叶,也想着提携初长成的表亲贵女,听他再提起这话时,眼角便带了笑意:“皇后不必忧心,朕最爱重的始终是你。”
曲名《悲染》,亦名《墨子悲丝》,圣人见织染入苍得苍,入黄得黄,便生深沉喟叹。
长孙空明倒也想得开,做质子究竟没有做皇后舒服,至少每年能给府中更多赏赐,做质子则常常入不敷出。
然而长孙空明听得困倦,那是世子阿凤的人生,他自入京都,便得名“空明”,听说是陛下亲赐的,皇帝长他三岁,已识得“一点湛空明,居然万事轻”。
如今他放眼望去,宫中的梧桐叶落了,木叶脱尽山空明,正是大悟离世之时——
汝南王其时气焰正盛,直逼宫中寡居的太后和年幼的君王,可惜没有化龙的气运,带累家族自此颓唐潦倒。
他初执掌凤印时,母亲和其他年老的侧妃入京探望,他并非女子,没有日后生育时家人入宫陪伴的机会,这很可能是他余生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长孙空明刚满周岁就被送去京师,没能留下煊赫的幼时记忆,倒时常记得自己是来替家族还债的,有时也大逆不道地庆幸,幸好老父壮志未遂,否则早已成年的兄长们定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连英年早逝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下早夭一条路。
事实证明,他也真的克兄,老王爷心知保不住已经成年的儿子们,选了最小的儿子做世子,一命留存,押入京都,从此担负起让所有亲眷活命的重任。
要他手捧千钧重凤印,还要他出尘潇洒。
他随时可以丧妻。
皇帝听说此事,前来看望,实则是赏琴。
后来太后仙逝,皇帝悲痛不已,长孙空明冷眼看着,这两年皇帝见舅家式微,又有了念旧提携的意思,他的位子早晚还是要腾出来的。
曲乃古曲,琴中高致,自洁自矜,纵千帆不逐,又有幽然伤怀,悯人悲天。
动听,却听不出他真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