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成三年,景暇第一次见到了秦珩。
这一年,她十五岁,刚刚获封了太子之位。
景暇的发小丰宁郡主邀她去府上赴宴。
这丰宁郡主是玄成帝亲姊寿阳长公主之女,纵观整个长公主府,雕甍绣槛、玉阑绕砌,比皇宫还要气派几分。
穿过一条抄手游廊,景暇就在其中迷了路。她倒也不急,就漫步在其中赏景。
左右她是太子,没人敢怪罪她迟到失仪。
穿堂处,一个紫檀架子嵌珐琅的大插屏吸引住了她的视线。
屏风上绘着舞乐图,只见十余乐师或跽或立,正吹笙鼓瑟。
景暇看得失了神,喃喃道:这是在奏什么?
《阳关曲》第三叠第二拍。
身后响起温沉嗓音,若青溪击白石的泠泠之音。
景暇回头,只见一郎君着月白春袍,宽袖随风飘飘举,恍若谪仙人。
那郎君浅笑着朝她拱手。
太子殿下是来赴宴的吗?
景暇有些惊讶,今日她一袭贵女常服,他又是如何认出她是太子殿下的?
似是看出了景暇的疑惑,郎君轻笑,与她解释。
开宴已近半个时辰了,敢在寿阳长公主的宴席上迟到的,只有太子殿下了。
竟在这园中逛了这么久。
景暇听了这话,顿觉好笑,走上前打量着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试图看破他投机取巧、阿谀攀附的真面目。
你不也迟到了吗?
那郎君的神情浮现出些许无奈。
在下不是迟到了,是提前离开。
景暇噗嗤一笑。
难不成,你是被赶下桌了?
那郎君听了她这揶揄,也不恼,面色仍如松风般清霁。
也可以这么说。
性子如水,不燥也不寒。
景暇真拿这郎君没辙,无奈地展颜一笑。
我且去宴上转一圈,劳烦郎君指个路。
郎君抬手,顺着一条游廊的方向指。
顺着这游廊走到尽头,露华亭处左转就是了。
景暇暗哂,自个儿真是目不识路,分明刚刚从露华亭来的。
多谢郎君了。
说罢,景暇便疾步往那边赶。
正堂雕鸾画凤,好不气派。玛瑙盏、金玉箸,当真是她这个太子都不曾有的待遇。
只是这氛围倒古怪的很,满堂宾客,不推杯换盏,反倒气鼓鼓地正襟危坐着。
见景暇来了,众人齐刷刷站起身来,行礼相迎。
今日休沐,诸位好容易才聚上一聚,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了。
客套的话说完,景暇只觉得假笑的面具戴得脸疼。
只是各位怎的兴致不高?
喝闷酒的宁国公一拍桌,冷哼一声。
那秦珩实在狂妄,竟敢指摘荫封的国公!
他秦珩算什么玩意儿,他爹又是什么玩意儿,他爹秦渭,原本不过裕王府中一长史,只因为跟了个好主子,现在当了吏部尚书。
满堂面色凝重,有人示意宁国公噤声。
玄成帝继位之事,可万万说不得。
原来那郎君的名字叫秦珩。
景暇也不恼,笑着问:秦珩犯了何事,叫国公爷如此愤怒?
此时宁国公却软了声气。
臣府上有一爱妾阿蛮,原是一贫民之妻,改嫁入国公府。
今日臣竟发现那贫民成了岐王府上一阉奴,觉着有趣才叫他二人来堂上助兴。
景暇暗自冷哂,改嫁,倒是说得好听。
宁国公强占民妻,岐王买奴yIn虐,奏折上都要参个好几本的恶行,竟成了这些官宦子弟宴上取乐的笑料。
景暇心里头一阵恶寒,面上却一如既往地挂着微笑。
那秦珩是说了些什么,惹国公爷不悦了吗?
岐王将纸递给景暇。
他写了一首诗。
题为《韩凭妻》。
相传宋康王夺其舍人之妻,夫妇二人相约殉情,坟头长出两棵树,结为连理枝。
不过寥寥二十字五言诗,却道尽了夫妻生离之悲,权贵暴行之恶。字字泣血、撼天动地。
这位秦珩郎君,堪称风华绝代的昂昂之鹤啊。
此时宴上诸客倏然消失,舞榭歌台、雕甍绣槛轰然倒塌。
一片苍茫废墟间,秦珩向她招了招手,又向后退去。
是梦啊,她又梦到了他们的初见。
纵使知晓在梦中,她也要奔向秦珩,抓住他的手,享受这须臾之间的虚幻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