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那年,母亲死去已有十个年头。我的父亲带回了他。一个私生子。生母不明,也与父亲无分毫相似。除了沉默寡言如出一辙,我们没有交谈。
他只比我小三岁。
对于父亲这样将钱当作玩物的人而言,婚姻的忠诚是根本不存在的字眼。我无意指责他对我的母亲的背叛,也不存在任何资格。我使用父亲赐予的金钱和地位,俯视衣衫单薄的“弟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与我并无任何不同,除了一些因人而生的折辱鄙薄以外,他迅速地凭借庄园生长起来。犹如一株极有潜力的树,吸收一切可以吸收的养分,拼命抽出纸条,覆盖腐烂的土地,越过庄园以外的山坡,疯狂地朝比山更远的地方投射视线。
在我十七岁时他和我长到一般高。我不再俯视他,准确地说,我与他很少有目光交集。他贯彻了我从前的路线,把我的记录重新刷过一遍。做得也许没有那么好,劲头还是值得褒奖。
父亲也如此想。
他没有考虑过的是,往往越穷的人越难以以正常的心态接受施舍。而我的“弟弟”,他亲爱的幼子,更是比起穷更在乎自尊的人。我的忽视和父亲不够真诚的赞赏引燃了他的怒气。可惜他长着一副坦坦荡荡的男人面貌,却心思隐秘。这些怒气从未显露出来,反而烧成了一股暗火。待我察觉到这种灼热时,火舌早已将我舔干。
他十八岁生日是个雨天。父亲恰如其分地死在了回家的路上。生日宴会即刻改换成葬礼。简洁迅速——父亲的离世,我的陨落,他的重生。
庄园的占地面积大幅扩展,周围的山坡土地全数被他包揽。如今他代替了父亲的位置,名正言顺地使用家产,并无人记得英年早逝的富商还有一个儿子。
在我死去以前,他已经经历过无数场这样的死亡。我曾经以为,他的存在是一枚虫卵。如非烈火烧毁,必然有一日要受虫啮之苦。但是他没有死在大火里,也没有吃掉我。他只是反过来把我锁了进去。
我曾经告诉我的父亲,年轻时的放纵若没有良好的收尾工作,必然将对年老的安稳生活造成影响。我的母亲离世以后,我始终认为这Yin影早已代谢掉。然而,他的出现告诉我,那些东西从未消逝过。与之相反,它们始终笼罩在这座寂静、华美且了无生机的宅院上空。
他把我的位置安排在离花园最近的房间中。窗户牢牢锁起,窗棂把玫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模糊的红色。有时候他会来看望我,带一小块面包或是水。我不被允许选择食物。在一开始,我认为他会侵犯我的时候,曾经尝试过绝食。他听闻以后给我扎了营养针。在无尽的黑夜里,胃部的焦灼迫使我想念食物的香气和触感,他大概早已料到。
我为珍贵的食物感到喜悦的这一部分感情,被他看作是对于他的臣服和顺从。因此,他试图将我扔进浴缸里清洁的时候受到了从未料到的反抗。我用一块放了六天的干面包角划伤了他的皮肤,激烈地。
血珠顺着划痕,从他的皮肤肌理上缓缓蔓延开细细的线。有一瞬间我以为他是一具干枯的尸体,因为雨季过于稀缺,而在浴室中凭借微薄的水汽缓缓复活。那些血很快止住了,他用我的血代替了它们。
我始终认同,年少时的贫穷是难以弥补的。无论是坐拥千顷庄园,还是富可敌国,他都从未认为自己已经脱离少年时的困境。从他囚禁我的方式可见一斑。大概是雄性生物的劣根性作祟,他试图通过性、交获取我的支配权。某种意义上他取得了,但是时限性太强,以至于他需要夜夜闯入这间囚室,低声下气,用丝绸,用药物,用香料换取交媾。
曾经我还与他相处时,试图在傍晚走向庄园以外的山坡。我们牵住彼此的手,从花园那段香气弥漫的小径走向田野。山坡看起来并不远,然而直到夜色降临我们也没有到达那一点。成年以后我被允许骑马,也许可以在日落以前扑上长满樱草的土地,却一次也没试过。
我那时并不理解他对山坡以外的向往。也从未感同身受过。如今身处密室,倒是更愿意眺望远处。山坡以上,樱草枯黄,一个季节即将过去。
他未曾越过山坡。
【五十年前】
雨很大,雾茫茫的黑夜里一片黄光扫过来,细雨织成的帘幔把他们挡在敌军的炮火之后。枪口就在一条战壕外。波索抓紧枪托,一边祈祷雨水不要让他举枪的时候手滑,一边对那个男孩大吼。
他说快走!前线溃败了!
那个小个子回头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那双湛蓝的眼镜在雨雾中竟然该死的清晰,里面燃烧的震惊变成了稚嫩的决心。他尝试着跨过那片盲区来支援队长,下一秒就听到了低沉的爆裂声响。波索的左侧是刚刚倒下的战友,迎面而来的是敌军的子弹。
小腿剧痛的前一秒他栽倒下去,视网膜里还是那团冲天而起的泥土。地雷爆炸并不会有太亮的火光,但是受冲击的泥土块会飞的很高。或许还有肢体。
男人握紧了枪,他脑子里荡着同一个声响。
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