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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着行李箱回到房间里,眼前是熟悉的景色。松软宽阔的蓝色大床是我的一汪温暖的海洋,米黄色地毯是我的一小片陆地,红木书柜里整齐地罗列着高低不平的书脊,窗户被打开大敞着通风,轻薄的窗帘纱布像船帆在清风里鼓起,拂过书桌上的白色台灯。透明抽纸盒里的纸剩着三分之一,纸巾像被刚刚抽走一张的样子褶皱着。室内没有一个人,没有盥洗池,没有铁架床,没有男生宿舍的吵吵嚷嚷,更没有混乱的异味。
这仿佛是沉睡了很久的,被遗忘了的生活,稳定、单调,却很安逸。
我扑倒在床上翻滚,呈一个大字仰面躺着,过了会儿,像实在忍受不了刺眼阳光般翻身趴在床上,眼皮感受到被子弥漫开来的shi润。
我把维杰留在我桌上的东西全都趁他不在的时候放回他的桌面上了,只有私心留下的一个魔方,我把他摆在书桌前的窗台上,想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存在。它就是过去所发生的明证,证明那些记忆都是现实里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高三开学,我被重新扣进一套运行机制的环节里。每天艰难地起床,水洗浮肿的脸,吞下食物,咽下汤水,坐在教室里忍着头痛,汲取老师话里的信息量,被迫跟着队伍走进Cao场,听无意义的激情澎湃的教导,然后围绕Cao场慢跑、喊口号。我基本不发出声音,做出口型就已经很费力了。我和同伴一起走路的时候,时间流逝得乏味苍白,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何话题都提不起兴趣,我让话题冷却,让朋友失落,渐渐地,我变得独来独往。
我讨厌作文,英语作文、语文作文,坐在考场里脑子什么都想不出来,我没有什么思想,我脑子里只有维杰。在智穷才尽的时候,那段日子的许多细节会意料之外而清晰可感地闯入我的脑海。痛恨、渴望、嫉妒之类的感情会汹涌澎湃地席卷着我,那阵冲力几乎令我Jing神奔溃。胸口的那根绳子被拔了出去,大洞在往下流血。
坐在考场里是我最无助的时候,我的手遮住额头,侧脸缓缓顺着手腕滑进臂弯里,枕着小臂,右手握住的水笔还在写字,在作文格子里艰难地创造很幼稚的无意义语句。我实在写不出东西了,大脑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挤不出一滴水。我抽出纸巾擤了鼻涕,水笔死气沉沉地浮在纸面上。四面充满笔尖敲击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像毯子一样把我浑身裹住。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未完成的句子,直到感觉自己快发疯。
老师看我的眼神里透露出越来越多的困惑和烦躁,妈妈常常在家里紧张地直着身体,和老师在电话里焦虑地商讨良方。父亲斥责我的声音越来越频繁,他似乎越来越偏向于哥哥,而我在他眼里渐渐缩小,渐渐失去了他的注视。
我本来就寡言少语,后来变得更加一言不发。我关在房间里,手肘撑在桌面上转动着魔方。维杰是怎么把他拼对的呢?我怎么拼都缺了一面,都有一个小格子扎眼地破坏一个整体面的色彩统一。我好像困在这个小格子里,哪个世界都容不下我,哪里都在欺负我,对不对,维杰?
草稿纸上涂满了维杰的名字,越往后越潦草,越往后越像尖叫。风翻动着卷皱的纸页,像在速读草稿本的内容,失去了耐心使似的,翻到后来停止,在叹息“真浪费时间”。
鸟站在窗外的树枝上,躲在带叶的树枝后,转着脑袋用冷酷的眼神盯着我,鼓动的喉头发出啼声,正对我发出尖锐的,嘲讽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