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宸的大爷爷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过他们年轻一辈,真正的相处从来就不是亲密无间,而是宽容有间。
可骆宸或许还是太过年轻,他并不如何认可这句话。
泛泛之交也就罢了,若是最为亲近之人,没有切实地触碰过对方的底线,又怎敢交托生命的长河?没有亲密无间过,又怎会有宽容有间?
也许隋和认为,保持沉默是对骆宸的宽容。但骆宸想要,更深入也更直接的东西,他想要对方明明白白又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对方真正在乎什么。
然而欲望是人的灵魂,是人的软肋,没有人会对他人宣之于口。骆宸想要求取它,可以选择的方法总是有限的,也总是不那么完美。
他们在隋家平静地消磨过了下午的时光,直到晚上回到家中,骆宸抬手按下电灯的开关,玄关上方投来的暖黄色灯光照亮了身侧的隋和。就着光影望入对方的黑色眼睛,骆宸眉目漂亮地笑了起来,他故作天真无邪地说:“今天中午,我和你哥在书房的时候,他……”
在有意停顿的间隙里,他近乎无情地端详着、审视着隋和的面容,后者垂下那双眼睛,彻底回避开了骆宸的探寻。他的唇线紧紧抿直,却完全没有任何打算开口说话的意思。
“他好像喜欢我,还试图……”于是骆宸继续说下去,又再次刻意地停顿下来。
灯影下的漂亮少年依然像美丽的油画中人,他说话时的神色是活泼而单纯的,他的言语无所顾忌,是一种并不在乎自己是否会伤害到人,又或者说,根本没想过自己是否会伤害到人的,态度上的轻松自如,十分率性,又十分残忍。
骆宸看到隋和忽然抬起眼来,他极其匆匆地瞥了骆宸一眼,又很快抿紧薄唇,敛下幽黑的眼睫。
那是一个略微有些仓惶的眼神,类似于紧张、担忧、不安、恐惧、无力和痛苦的混杂物,太多情绪,太多可能性了,骆宸无法准确地判断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他向隋和近前一步,伸手抬起对方的下颔,强迫那双眼睫半掩的黑色瞳眸直视自己,再认真不过地询问道。
隋和不说话,他的眼睛也不说话,瞳仁静静地往左右游移开来。他无声地等待这段难熬的时间自行经过,就像过往的每一次那样。
一个封闭的系统,骆宸确认了,于是他收回了自己的手。
很多时候,骆宸都在想,与人亲密无间这个事情,究竟应该如何判断和界定?它是否完全主观,是一个未曾存在于现实世界,只存在于每个人臆想之中的虚幻感受?
因为在客观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孤岛。
但,桥梁无法建立,情感无法连结吗?骆宸不这样认为,譬如萧逸和林政言,他们的人生重叠了绝大部分,互相需要的程度可以称之为畸恋。这种情感的密度,或许是极其少见的,但因为从小到大骆宸都在耳濡目染,所以他又难免觉得,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的常态。
尽管骆宸没有偏执到林政言那种狂热控制的程度,但他也有着基本需求——他想要,也需要,完完全全地了解眼前的这个人,以便他最终决定,如何给予对方相应的回馈。
是的,他自私地想要对方先行打开自己的心,赤裸地,暴露地,彻底地,并且是完全单方向的。因为只有将对方的一切尽握掌中,他才能,才愿意作出真正的退让。
这很不公平,可这就是规则的起点,不从这里开始,游戏无法开始。
但往人性的更深处张望,骆宸之所以选择这么做,更多的是因为他感到他有这样做的能力,单方面地掠夺,侵略性地求取,强迫式地探索,他能做到,所以他便这么做。
——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只能逼你开口了。
从来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这当然不是一趟温柔的旅程,可对方应当明白,他不是那种温柔的人。如果不能接受这一点的话,那么根本也无谓费时费心又费力地继续下去。
就像他曾经对隋和说过的那样,他的人生哲学是——与其害怕它发生,不如就让它发生。他讨厌不上不下的关系,要么对方全都给他,要么就就此结束。
这大约亦是一种永恒的矛盾。
为了寻求更亲密的关系,人们采取的手段,往往通向了一段关系的破灭。
“你可不要后悔。”随手捻熄白色香烟余灰上的零落火星,退身倚在书架前的隋唐似笑非笑地审视着骆宸平静如水的面容。
他唇齿间轻柔吐出的话语,其意不在劝诫,而是在寻衅。骆宸听而不闻,因为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不值得权衡的事。
未来的那个家伙,就算他会后悔,那也是他的事,与现在的骆宸又有何相干?毕竟在那家伙后悔的时候,肯定也丝毫不会顾虑到骆宸现下的感受,那么骆宸现在又为何要考虑未来的那个家伙的感受?
——当你拆分感情到了化境,你对自己也将失去感情。
这或许是,敢于践踏人心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