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预料到舅舅的崩溃会像泄洪一样。他没有再站起来。你为此焦头烂额。平日里苍蝇和鬣狗般的媒体倒不算太麻烦,相熟的主编纷纷致电说已经有人打过招呼。集团的合作伙伴,舅舅的欢场朋友,还有各式各样你无法分类的其他人物,他们礼节性表示关心,每个人都占用你一点时间,累加下来使你难以繁忙。
诚然,也不是没有好处。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抱着舅舅睡觉了。你可以将脚安放在他的脚旁边,抱住他的肩膀或者腰,将头放在他肚皮上。仿佛是要弥补过去十几年里缺少的母爱一样,你简直患上了肌肤饥渴,恨不得整天抱着他,赖在他身上。他无力拒绝你。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在偶尔回到你身边,无奈地笑笑,将你抱得更紧。你第一次发现原来你并不是无所谓,你经受的寒冷与孤独并不比其他人少。你感觉你们像两只在严寒里取暖的小鸭子。
但你还是要去面对孤岛外的海洋与暴风雨。
舅舅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小王子的两位姐姐在年底签字声明放弃继承权,当初的成年礼又被提起,周围人待你的态度更为周全。你却觉得皇室仓促的行动里蕴含着什么委婉的警告。对你的,对小王子的。之后你在几个大型活动场合碰见他和太子殿下,他的笑容还是那么讨人厌。但你知道,他不会再做更讨人厌的事情了。
那个冬天,你和舅舅缩在壁炉旁细语,分享同一条毯子。他Jing力不太好,总是从你的肩膀上滑落,你也任他躺在你的腿上,有时给他念他那些好友的来信,有时有时只是静静抚摸着他的发,望着他逐渐睡去。你不知道你的眼神令他感到幸福。
他瘦了,然后又胖了。你将他抱回你的卧房时明显发现。他的小腿变得像女孩子一样细,手臂、腹部和大腿上的肌rou消失变成软软一团。在你的童年,他是个高大英武的男人,轻而易举地将你举过头顶。你长大了,他却变得像你小时候幻想的那样,柔软、丰满,仿佛母体。你握住他的脚腕,感到一阵时空迷乱的满足和遗憾。
春天时例行检查,医生报出你的新身高为七十二点一英寸,不过不用担心,还会再长。你说那才需要担心。
再高一点,你抱着舅舅时就很难将头埋进他的肩窝。
你忧心忡忡,而舅舅一无所知,并且非常高兴地,说你的身高有望超过祖父。
安先生重新出现是在夏天了。
他其实并没有离远也没有离职,你从报表上看得出来。暂时接管部分迟家后,你才发现他的专业度和重要性远超你想象。从青年到而立,他一直为你们打理最繁琐的那部分产业,使舅舅免于俗物烦扰。你感谢他多年来无名的贡献。
安先生打算接手舅舅,他说已找到合适疗养院安置他,远在另一个半球,空气清洗,阳光明媚,海洋和天空都很蓝,抬头可以看见雪山,会有助于他的恢复。
你拒绝。你说,你可以照顾好他。
你觉得你很坚定,堪比准新郎对岳父作承诺时。
安先生不这么觉得。
他说,在你身边,嘉之永远不可能痊愈。
你们的争执最后以你给他一拳为结束。
他很惊愕地,说,他忘了,你已经长大成年了。
你回以冷笑。
你们不欢而散。
当晚,你在舅舅房间等到他。
他没有抽烟,但带了酒和两个杯子。看见你,并不是很意外。
你接过酒杯,和他一起沉默地饮完整瓶酒。
他靠在栏杆上,说嘉之最喜欢这个位置,因为可以看见你房间的灯光。
你说你不知道。
安先生笑笑,接着说,他在一天中最消沉的时候,都想着你。
你没出声。因为你也不知道。
你到底知道什么呢。你感到愧疚,不太多。
你想问什么?我尽量坦白。尽量。安先生说。
你摇头。你对别人的事情从不好奇。
你真的长大了。安先生很欣慰。你以前总是叽叽喳喳,令人心烦。
或许吧。你说。
第二天早上,在餐桌上,你告诉安先生,你会送舅舅去疗养院。
安先生说,很好,你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