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矶旁碧草树木早已被夷平,天底下只见黑压压的人影和红通通的血,像海浪般一波波向后汹涌退散。
她连手中茶都忘记喝了,紧盯着李景龙,问:“当时被抱着的那个孩子是……?”
“是!将军,咱们降了吧!”
靖难中这至关重要的一役,二十年来被传为神迹,朝野无不津津乐道,因此朱聿恒早已熟悉其中经过。
他们被带到了靖难军中。起兵三年戎马倥偬的逆贼燕王,在一举击溃朝廷最强屏障后,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在营帐内接见降虏之时,也显得十分随意。
前排士兵惊慌失措,可如今所有指挥号令都已失效,一贯认旗为号的他们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舞兵器,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随即便溃不成军。
“我当时大喊,擂鼓!结阵!前冲!可金鼓旗已经折了,五方旗已经断了,连我的三军司命旗也被乱军踩踏进了泥地。五十万大军哪,兵败如山倒,兵士越多,这山一旦垮塌就越发可怕啊!”
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将军,与他身边的十余位部将在乱军中丢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时隔二十年,讲起那一幕,他声音颤抖,目光惊惧茫然,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的场景。
燕王抱着孩子逗弄,这一刻仿佛只是个慈爱的祖父,与他们笑语家常:“景龙,阿岫,咱三人的爹当年一起打天下,咱也是在军中一起长大的,自有兄弟之谊。如今你们弃暗投明,愿意站在本王这边,本王真是喜不自胜!”
再后方的士兵则回过神来,丢盔卸甲转身便跑。还未等敌军近身,已经有大半的人在互相推搡践踏中倒下。
就如老农眼睁睁看着暴风雨侵袭初春麦浪,那巨大的力量由远及近奔袭而来,最前列的士兵迅速被一波汹涌来势碾压,在铁蹄下化为肉泥。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可爱孩子,左手边坐着庄重沉稳的世子,右手边则是正在擦拭剑锋血迹的次子。
而李景龙早已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手蘸茶水定在桌上,死死盯着对岸沙洲,声音也有些恍惚起来。
李景龙怔怔看着前方袭来的靖难军,喃喃问:“天命?”
正在此时,前将军袁岫一把拉住了他,吼道:“将军,事已至此,这是天命,咱们不若倒戈相向,顺应天意吧!”
朱聿
旗,旗高一丈九尺,旗长三尺宽一尺,缀有五五二十五条尾带,用以指挥我麾下五方旗进退来去;中军以下部署有金鼓旗、五行旗、六丁六甲旗、星宿旗、角旗、八卦旗;手下各营将、把总、哨官、旗总又各有自己的认旗,旗高多在一丈八到一丈五之间,五十万人各受旗帜所率,列阵排兵整整齐齐,想起当日情形,真叫旌旗蔽日,投鞭断流……”
“我一把掀开盖在脸上的旗子,心道只要召集我这五十万大军,便是碾压之势,何惧对面区区数万之众?可等我要发号施令之时,才发现大小旗杆已折,将士进退失据,别说发号施令了,周围全是喊杀声和惊呼声。我拼命喊叫副将营官,想要重整队列,可喊破了喉咙也只召集了十余人,在这山崩海啸般的数十万大军溃乱中,又有何用?”
而阿南身在海外,竺星河及身边老人都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因此是初次听说。
阿南心下暗暗叫苦,心想不就扯了一句风折帅旗吗?这老头是不是寂寞太久了,逮着人就碎碎念一大堆,浑不管别人只想听帅旗折断的事是真是假,对调兵遣将和排兵布阵并无任何兴趣。
李景龙没回答,只将目光看向朱聿恒。
所有人都是惊恐失措,脑中除了逃跑之外,其余一片空白。
就连三军主帅李景龙,也在嘶吼无效后,绝望地在十数个忠心护主的将士保护下,慌乱往后撤退。
然而后方败军堵住了道路,而敌方刀枪箭矢已到眼前。他无路可逃也不愿再逃,绝望中举起佩刀,就要自刎。
正在兴味索然之际,听得李景龙抬手指着亭外江面,道:“可就在那日那刻,这燕子矶畔,忽有赤龙现世!圣上挟匝地巨风,率兵马登陆来袭,一瞬间地动山摇。我当时手持三军机令旗,还妄图负隅顽抗,谁知耳畔传来数十万士兵的惊呼,连长江的波涛都被压过了!我抬头一看,只见麾下如林旗杆于一瞬间全部折断,大小长短无一幸免。当时我尚未回过神,手中腰旗已断,眼前又忽然一黑,头顶那杆三军司命旗向着我扑头盖脸倒下。我站立不稳,被砸倒在地之际,耳畔已经只有厮杀与惨叫声……”
“若不是天命,怎么会突然如此?而且将军没看到燕王反攻时的异象吗?”
朱聿恒也专注地盯着李景龙,等待他的下文。
“你也……看到了?”李景龙紧抓住他的手。这不是幻觉,站在他身旁的袁岫,也看到了神风中赤龙腾空的幻象。
阿南没料到当时竟是这样的场景,顿时张大了嘴,望着李景龙的眼睛都亮了。
二人赶紧跪伏于地,重重叩头,回答道:“王爷天命所归,我二人愿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