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门生道:“近日众人对于选才一事讨论尤多,似是对博阳侯仍在位,颇有不满。女侍中庞氏先前便常出入清谈集会,对此事颇有看法,不过其中言语却有些难以入耳。”
陆昭此言一出,在场的吴玥、陆遗、卫渐等人也都为之一惊。选士新法这么大一个预案,如果陆昭真准备做,不会不提前通知他们。况且选士之法涉及的层面,远比司州试行新法要深广的多,以陆家和行台现有的资源,根本不允许有这么大的动作。不过陆昭既然在公开场合给予这样的政治允诺,想必是真有胜算。
这个关于贤、德的取舍之论,颇似当年曹操的求贤令。建安年间,曹操连发三次求贤令。历来士人大多关注三次求贤令在用人上的意义,但并没有关注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之战。最后,这场意识形态之战掀起了玄学兴起的大风潮,成为撼动汉朝士人基础的一股重要力量。
外祖执掌六镇,威势赫赫,这是其个人能力以及时间所累积的成果。但对于北镇未来的命运,以及北海公的哀荣和后嗣的问题,却是门阀执政下遗留的无奈。门阀执政存留下来的政治意识还没有完全消融,寒门新贵们纷纷入台争先恐后,而北镇将士仍停留在以年限擢录的稗政阴影里。
陆昭会心一笑:“世情是否有难,我非元氏,难得体会。然选士之法,我是已有准备,且势在必得!待娄君前往长安,自见分晓。”
玄学有人说是魏晋士大夫的处世之道,也有人说是门阀世族放荡糜烂的遮羞布,但其实玄学的形成是由一次次政治变动形成的,换言之,是一场有预谋的意识之争。
“有德之士未必进取,进取之士未必有德,唯当以贤大夫治天下,而非元孚之类耳。”魏钰庭在读过门生抄录来的庞满儿所说的一些言论,合卷笑语,“魏武之风渐盛啊。”
北海公一生为这些将士们抗争,也结怨太多的人。之所以让他前往长安并打探各家,也是担心有人在自己死后发难,为难自己的家人和北镇戍将。因此事先与各方做一个沟通,如果有人对北镇有想法,彼此之间可以先拿出诚意,相互做个保证。
这一日,陆昭却将庞满儿叫到身前,而后道:“湖县之事,终究会有结果,但你心有郁结,即便将害人者正法,只怕也未必能了却你的心事。”
有了这个一层明晰,娄誉便将关注点放在陆昭最后一句上,试探道:“世情虽伤,但新帝维护宗室,倒也不觉有难。只是选士之法,固之已久,实在难做更改。”
自东汉以来,豪强世族崇尚名教之治,以经学起家,迅速突起。随后皇帝重用宦官,却最终加剧了政治纷争,使国家遭到了更深的破坏,世道就此崩塌。濒临绝境的士大夫们也感到极度的忧虑和不安,也渐渐开始反思。譬如仲长统便痛言:“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
娄誉的意思也很清楚,皇帝可以给他们这些宗室抬高地位,但北镇的上升通道,陆家能帮忙打通吗?
长安城内,魏钰庭居于家中,正与几个门生故旧闲谈。今日魏钰庭常宿于官署,元孚的事情仍未解决,实在没有闲暇来关注都中风言。今日归家,除了宴请门生好友感激近日众人出力,也想听听行台的女侍中入都后的所作所为。
次日,在行台所有文吏都在等着陆昭针对选才一事项找到自己的时候,庞满儿已经跟随娄誉所乘的轻舟一路西上,抵达雍州境内。
庞满儿被说中心事,坦白道:“我今日始知成一事何其难,为一事而殉难者何其多。”
此时,魏钰庭的笑容凝滞住了,不由得重新读了一遍庞满儿的言论。随后发现,朝廷还真不能不理会。
陆昭说完后两句,娄誉忽然看得透彻起来。
“中书此言便是过誉了。”门生一脸不屑道,“女流才卑,貉子性劣,不过是毒草莨菪,空有美艳,以姿态邀世而已,中书不必理会。难道其人真有改天换地之能?”
傍晚,庞满儿照旧来到陆昭的书房内。这几日,对于湖县女官之死,触动最深的便是庞满儿。作为女侍中,庞满儿身负其它的责任,倒无需下县历练。然而正因为没有身临其境,庞满儿觉得自己诚然侥幸,心中痛苦反倒比旁人要多。再者,新法事宜庞满儿也出力颇多,一路走来,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听了下来,阻挠者偏偏又是名分大义俱在的朝廷,心中郁闷可想而知。因此接连几日,庞满儿心情都十分低沉。
啊。世情伤人,前法积弊,我等后来者宜时时自省。”
说完,陆昭交给庞满儿一份密章:“你若真想解心中郁结,便为此事。此事成,则北镇可为我等所用,新法之困自解,姊妹之仇得报。”
陆昭沉思片刻,道:“康庄大道,各有卫道者,虽东西南北俱为通衢,仍不能使四方洞达。路旁沟渠,底有泥沙,虽不过没膝之身,仍可使壮士裹足其中。过道者亡,泥足者困,后来者怨卫士与泥泞无益。若不能降举国卫士,则披荆斩棘,自辟蹊径。若不能清天下泥泞,则入山伐木,自驾桥梁。蹊径成,则万人拥至,谁还见执戈卫道者?桥梁就,则蹈足高处,谁还瞩目于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