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喜欢任何摄人心魄的东西,比如阿拉斯加的极夜,比如母亲的脸。
他的母亲曾经是个漂亮开朗的女孩,对于生活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天真。
她年幼时随着父母从中国南方的小城镇,偷渡到加利福尼亚。他们期待能够在那片金色的土地上,收获成功。偷渡在任何时代都极其危险,而在那个年代更加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国内的机会并不像现在这么多;而身边过去的人里,总有那么一两个真的扎根下来。抱着年轻人的天真与激情,他们踏上了陌生的大陆。
生活并不容易。但幸运似乎垂青了他们。又或许是华人在艰难条件下生活的能力使他们成功扎根在那条唐人街上。
在最艰难的那几年里,他们经历了其他族裔的歧视、黑帮间断性的打劫、语言的阻碍、缺少朋友的孤独、还有在陌生环境里挥之不去的不安全感,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店面,攒下一笔可观的资本。
不过由于弱势,华人总是乐于抱团的,当地的华人家庭总是容易理解彼此的不易,相互关照;而白左们,虽然很难真正平等地看待华人,但他们对于自己信念的践行,常常使他们显得善良热情得夸张。
对于这一切,这个小小的家庭常常是心有感激的。
而苏和舅舅的出生,更使他们的幸福达到了顶峰。
苏和的姥姥姥爷并不是不开明,相反正是因为他们开明,才能在那个年代近乎冒险地做出选择;也是因为他们开明,苏和母亲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在成长过程中遭受过任何不公,甚至在最艰难的时间里,他们为了苏和母亲能够上学,付出了许多金钱还有自己微薄的资源。但是,在那一代华人心中,有了男孩似乎总是增加了家庭的圆满,而一儿一女组成“好”,更是许多人朴素的愿望。
苏和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每当母亲提起过往的记忆,脸上就会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微笑,像是悲惨命运中微弱的暖光。
他永远记得。
后来的故事简单而残忍。
在这个坚毅的家庭真正积累了不少财富,父母想要给子女更好的生活的时候,就在他们旅行的途中,苏和的母亲走失了。
她被卖到阿拉斯加成了一名暗娼。几年折磨后,她逃了出来,却再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双亲。她明白这不是自己的错,却本能地感到耻辱,一种绝不愿意与家人分享的羞耻。
她最终留在了阿拉斯加。轻度抑郁,挣扎生活。
她曾经几次自杀未果,求生欲救了她,事后她又嘲笑自己连去死的勇气都没有。但她依旧漂亮,像腐败的树根旁长出的妖艳的花,正在夏末,灿烂而靡颓。
直到她有了苏和,那是一场小小的意外。
苏和是在春天出生的,阿拉斯加依旧干燥而寒冷。他的母亲大概能推测出苏和父亲的身份,在阿拉斯加的初夏寻欢作乐的亚裔游客,总是比白人少得多,也更好记忆。她甚至知道他这次旅行的时间格外长,在怀孕第二个月、苏和出生后第三个月左右,那个男人还断断续续找过她。
她不是没有想过用苏和去交换一笔钱,以此挽救自己惨淡的生活。但她又害怕,害怕那个男人带苏和离开后,在中国,一个对她而言太过遥远的故乡,要是没有人爱苏和怎么办呢;更何况,苏和是那么特殊,她的小赫马弗洛狄忒斯在美国这个开放的国度尚且要遭受旁人刺目的同情或好奇心,在中国如果不被好好保护的话,他怎么能受得住呢?
就在她犹豫中,苏和的父亲已经离开了。
她却像突然解脱了一般。那是她的苏和,她的宝贝啊。
她开始戒烟。那是她来到阿拉斯加第三年沾上的坏习惯。只是生活太过于难熬,尼古丁就算只是欺骗大脑,那短暂的快慰和夜里的火星也让她感到一点温暖。她想为苏和攒一点钱。她想,如果苏和想要成为男孩子或者女孩子,就去做手术;要是不想,至少给他留一点依仗。
但她堕落得实在太久了,以至于她也只能改掉一些嗜好来多攒一点点钱,却还是没有重新生活的勇气。她之前也想过找一份别的工作,可她已经失去了获得任何体面工作的能力,而照顾一个宝宝,也让她没有Jing力去做其他体力工作。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过去,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当初不怕一切困难的韧性。
但无论如何,生活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华人的父母总是为孩子倾注太多,这在他们其他族裔的朋友眼里是有点过激甚至疯狂的。就像最艰难的那几年,她的父亲依然愿意在她生日时准备对他们而言有点奢侈的蛋糕一样,她想把全世界的好都给苏和。尽管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给苏和幸福,但至少有一个模糊的方向。
苏和对她而言其实比普通母子意味着更多,她已经感到生命的衰败了,但苏和还是给孩子,孩子总是有希望的。如果能看到爱的人幸福总是幸福的。
她的Jing神状况甚至不治而愈。
苏和是她的宝贝,她的福星。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