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不理他,专心喝粥。一口气把奶锅喝见底,嘴边黏了一圈白糊糊,伸出舌头麻利地卷过,上边半圈,下边半圈,眨眼没了。
安裕容转脸看墙。听见“咕咚咕咚”喝粥的声音,又转过来,“慢点,小心呛着。回去晚个几分半刻,有什么关系?”
照颜幼卿这个过日子的方式,将嫂嫂侄儿三个接到海津来生活,是完全可行的。眼下最大的问题不是钱,而是他没有时间。若乘火车至寿丘,再转步行,往返一趟最快也得十来日。再加上人接来后租赁屋子,归拢安置,前后需告至少半个月的假。广源商行自春节赚了个开门红,生意蒸蒸日上,颜幼卿每月轮休一天,还经常被临时叫去干活。请假的话他自己都觉着说不出口。安裕容陪他对着挂历翻了许久,最后把请假的日子定在夏历耶诞节前后。到那时各大洋行、外国贸易公司,包括远洋航运公司都要放假,大约广源商行也能相应清闲下来。
颜幼卿撇撇嘴角,不跟他多说:“那我走了。”
安裕容只好再次转脸看墙,嘴里却没闲着:“非得早上赶这么急,昨日晚间来不是更好?在这里住一夜,早上回去,岂不省事得多?你不愿跟我挤一张床,空置的客房也有。这里各样设施一应俱全,不比你那小破屋子好?”安裕容一直试图说服颜幼卿留宿,理由是广源商行码头分店伙计们住的屋子太过简陋。事实上,颜幼卿独住一间,其他住在店里的至少都是两人合住,他这个已经是账房待遇了。但比起小洋楼里电灯电话自来水,当然是天壤之别。只可惜安裕容提了几回,一次也没成功过。
刚重逢那阵子,颜幼卿时不时还有几分窘迫羞涩,有什么事往往也肯听调排。如今又是三个月过去,不论生活境况,还是人际关系,与初来乍到时均不可同日而语。安裕容觉着,颜幼卿慢慢竟恢复了几分当初山匪四当家说一不二的脾气。他做了决定的事,轻易不可改变。
算算日子,不过剩了两个月而已。安家落户,许多琐屑杂事都需提前预备起来。安裕容自己孑然一身,廓然无累,自觉潇洒。不知为何,看见颜幼卿拖家带口,步步为营谋划将来,有时简直比当事人还要兴致勃勃。偶尔反躬自问,大约对方这个样子,总让人觉得生活格外有盼头,前方仿佛充满希望。再说还有另外一个热心人徐文约,帮忙看房子买东西,甚至连小孩子该去什么学堂都想到了。相比之下,安裕容自认也就算是尽到个普通兄长之责,朋友之义而已。
“就你好糊弄。你颜大侠没来前,也没见它广源商行夜夜失窃倒闭了。”安裕容跟过去,把他从水池前挤开,没好气道,“给我。行了,赶紧滚吧。”
远比一般人灵巧。他筷子也用得很好,整片的土司和整只的煎蛋叠在一块儿稳稳夹起,两口便吃了下去。动作慢条斯理,完全不见粗鲁,然而不过数分钟工夫,两个大盘子都空了。
安裕容想起什么:“哎,等会儿!”回头看时,屋里已经没了人影。只好收住下文,等下回见了面再说。
安裕容本想叫住颜幼卿,问问他接嫂嫂与侄儿来海津安顿的事。将老板给的赏金与前几个月薪俸送给安裕容之后,颜幼卿的工钱如约涨到每月二十大洋。他孤家寡人一个,食宿都被东家包了,生活又节俭,几乎没什么开销。便请安裕容带领,在上河湾的花旗银行开了个账户。自夏至秋,不过三个月光景,居然再次存满了五十大洋,把陪同去存钱的安裕容吓了一跳。
又过了大半个月,冈萨雷斯校长那位前来女高出任教学督导的朋友终于到了。尽管再有一个多月就该放耶诞节假,校方依然决定开学,不过只收取半年学费。协助冈萨雷斯筹备建校工作的三位夏人秘
“掌柜留我在店里白住,本来就有帮忙看守的意思,不好夜不归宿。”颜幼卿端起空盘子空锅去厨房清洗。
安裕容已经看习惯,只无奈道:“你就不能搭配着吃?非得这么一样接一样来?我瞅着都噎得慌。”当初在奚邑城头一回看他吃饭,就是这个德行。近几个月两人同桌吃过好些次,人多聚餐不觉得,但凡人少,颜幼卿便非要挨个盘碗清扫干净不可。
根据安裕容暗地推算,颜幼卿至少在傅中宵的匪窝里待了三四年。十六岁前,虽身陷匪帮,好歹有兄长照应,大约不过当个小跟班。待兄长去世,不但失去了原有的依靠,还要设法在龙潭虎穴中保全柔弱的嫂嫂与年幼的侄儿。为了换取彻底脱离山匪的机会,颜幼卿几乎是苦心孤诣、全力以赴。平心而论,劫持列车人质时的少年四当家是相当敬业的。而沦落到与匪徒为伍之前,其出身至少也是耕读世家,甚至可能是乡绅富户、耽美之家。可以想见,年纪尚轻的颜幼卿,或者经历过家门巨变、生死艰难,却很可能没有经历过多少普通的人情世故。因此他对目前这份稳定的,力所能及的高薪工作很是珍惜,对掌柜王贵和与老板胡闵行的知遇之恩亦怀有感激之情。每日里兢兢业业,唯恐出了纰漏。安裕容试探一两回,很快看明白,遂息了让他来女高跟自己一起做事的心思。
颜幼卿咽下最后一口吐司鸡蛋,端起奶锅,抽空回了一句:“那你别瞅。”